季蘅表现得恭恭敬敬,实则正垂头暗忖——
哪些培养基适合青霉菌的生长?
……好吧,实在难办。
首先,马铃薯要等到明末才能传入中国,这会儿恐怕还在遥远的南美洲,成为安第斯山脉原住民的盘中餐呢。
又不免神思飘远,越想越遗憾,整个人开始陷入某种强烈的郁闷之中。
依稀记得有年十月,全家去往玻利维亚看火烈鸟,当时高反严重,被大风吹得脑仁疼,那股痛感,像深深钻进了神经,而今回忆,却恍惚得仿佛已是几辈子前的事了……
她托起小巧的莲型陶盅,凝望着澄碧透亮的茶汤,少许叶片沉底,似长有水藻的溪潭。
——烦,别说什么南美,就算南安、南郡……罢了,现在去趟巨鹿南栾的大陆泽打窝钓鱼都费劲!
长辈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下边却连嚼果脯的动作都着意放慢,生怕弄出丝毫声响,惹来注目。
捱了这许久,大约漏下三刻,外面终于递来了新消息——队伍已经进城了,这会儿刚拜见完邺侯,二公子被君侯留下商议事机,而大娘子正往符葆堂过来问安了。
闻此,敏成闷闷笑叹,似在慨忆:“记得上回见明宣,好像还是当年送她出嫁。”
“可不,穿着喜服出去,穿着丧服回来,”刘氏神色淡漠,拈了颗蜜柑,“呵,别看这孩子体弱多病,但命硬啊。”
在她看来,明宣就是天煞孤星,小时候克死了生母,如今又克死了丈夫,要多晦气有多晦气,可捂着鼻子,也偷偷期盼,保不齐哪天再克死亲兄长袁谭了,那才叫大喜。
“弟妹,”一向内敛的敏成难得拉下脸,“这样的话,还请不要当着孩子面说,她也实在可怜。”
“这世道,谁不可怜哪?”刘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而对身旁的瞿妙兰说,“虽是放晴了,反倒觉着天寒地冻些。去换几盏浓姜茶。”
地炕烧得正旺,四角皆置有香炉,加之,屋里人口多,气氛又压抑,季蘅终于有些透不过气,早将狐肷围脖卸了,她很想去那留缝的窗下罚站,感受沁人心脾的阵阵凉意。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素裳缟服的袁明宣像一片白雪,清清泠泠飘进了符葆堂的暖堂。
只见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娘子绕过花障,前往拜谒。
“孩儿明宣,请母亲、姑母万安。”她举手加额,恭敬伏地稽首,声音却不甚单薄,透着被冽风沾漉的寒峭。
一无血缘,二不曾朝夕相处地养育,刘氏对这个惨苦的继女,显然没什么深厚感情的,但又不得不维系表面,做做样子,强迫自己挤出和蔼的笑:“回来就好。”
敏成更情真意切些,举着锦帕,已是泪水盈眶:“宣儿,瘦多了,天可怜见的……”
“你们,还不快将大娘子扶起。”刘氏继续客套道,“多年未见,近前让为母仔细瞧瞧。”
明宣跪起,掩袖轻咳了两声:“孩儿病气缠身,不宜靠近,还请母亲见谅。”
本来也只是场面话,刘氏听她这样说,连连点头,并抬手一指:“那你……挨着文氏坐下吧。咱们女眷后院凑一块儿说些体己话,等时辰到了,君侯他们回来,再设那接风宴。”
不知是因明宣太瘦,肩太削窄,昂起头时,总显得她的脖子甚为修长,仿佛是只傲慢的天鹅,她瞧了文悫君一眼,微微颔首,全当作打招呼了,而后,目光还在季蘅身上停留片刻,才转过头,满脸疲惫地对刘氏道:“您的好意,孩儿心领了,只是这接风宴,倒不必参与其中。一则体弱无力,二则新寡服丧,孩儿来前已秉明父亲,拜见完长辈,即可回住所歇息,还请母亲体谅。”
话是好话,客气又冷漠。
“也罢,”刘氏求之不得,忙说,“路途遥远,这些日子跋涉辛苦,宣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福珠阁已着人拾掇齐整,碧峤,替我送大娘子过去。”
“孩儿告退。”
如此,接风宴的主角都省事告辞了,剩下这群捧场凑数的,也知趣地望向刘氏——见女君意兴阑珊地垂下目睑,似乎昏昏欲睡,便心中有数,再没继续留到戌时蹭顿晚饭的道理,很快各自散去。
季蘅恹恹从符葆堂出来,凉爽的风扑面,人瞬间清醒不少。
“如何,我没骗你吧?”紧随其后的文悫君轻声打趣,“明宣就这个脾气,当然,有君姑在,还轮不到你与她对峙。”
那对虚情假意的继母女,表面上还能装得很款洽,实际早已针尖对麦芒。
季蘅可不想卷进任何漩涡之中,习惯诈哑佯聋了,她扯了扯斗篷的系带,感慨道:“袁府人口多,这个年必定过得热热闹闹的。”
文悫君也很聪明,听出她的意思,再不提那些扫兴的话,笑道:“可不,忙完这一阵腊祭,我再抽空找你玩那什么……哦,麻雀牌。”
“好,随时恭候嫂嫂大驾。”季蘅欠身,目送对方先行离开,待那背影渐远,她才轻舒了口气,意欲挪步回景明院。
未料一个没留神儿,竟与采商撞了个正着,两人躲闪不及。
“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