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次意大利战争的第六个年头,法兰西的财政已经无以为继,负债累累的查理五世也再无法找到愿意借贷给他的银行家了。随着热那亚共和国在西班牙的支持下取得了独立,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从意大利回血的打算彻底破产,他们不得不向玛格丽特一世和费尔南多六世投子认负。
1526年夏,布洛涅城郊外的森林中,玛格丽特一世和萨伏依的路易丝相向而坐。又一次,法兰西抛开了神圣罗马帝国,单独与英格兰和西班牙媾和,恰如一年多之前在马德里,玛格丽特一世和费尔南多六世仿佛双双忘记了他们的外甥查理五世,先行与弗朗索瓦一世签订了和约。
看到玛格丽特一世堂而皇之地在原属于她的儿子、法兰西国王的布洛涅伯国境内摆出主人的姿态,萨伏依的路易丝的心脏仿佛被架在屈辱的熊熊烈焰上炙烤。但一想到濒临崩溃的王室财政和仍被扣押在西班牙的两个孙儿,她的头脑便瞬间冷静了下来。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给我们双方带来了太多的伤害,”萨伏依的路易丝开口之时,已是全然的一派悲悯恳切,“我们的国家都在流血,我们的人民都在受苦。现在是时候在法兰西、西班牙和英格兰之间寻找一条和平之路了。”
玛格丽特一世悠哉游哉地笑了笑:“不,夫人,只有你的国家在流血。过去的几年中,西班牙只在战略关键时刻主动出击,英格兰更是只有三年前的一次出手。唯有法兰西,这几年才是真的征战不休。”
萨伏依的路易丝被玛格丽特一世的强硬态度噎了一下,她勉强咽下了更为激烈的言辞,义正词严道:“肆无忌惮地羞辱一无所有的败者,难道是一位公正的君主应有的风度吗?”
“这不是羞辱,而是提醒贵国摆正谈判的态度,不要总以为自己扔握着和胜者一样的筹码。”玛格丽特一世眼中的寒芒直刺向对方,“我想,如果您的儿子再重演一次毁约后的军事失利,不堪重负的法兰西人民恐怕要揭竿而起了。”
“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关心则乱了,陛下,您也是一位母亲,您可以明白我的心情,对吗?还有我的孙儿们,不知他们在西班牙过得好不好……”见虚张声势、尽量减少法兰西损失的路行不通,萨伏依的路易丝又作出示弱之态,打起了感情牌。说到她在这场谈判中头等关切的孙儿们的归宿,萨伏依的路易丝半是假意半是真心地落下泪来。
“就像您说的,我也是一位母亲,自然不会任人虐待法兰西王太子和奥尔良公爵。”玛格丽特一世淡淡道,“但王子们的生活肯定不会像在巴黎时那样穷奢极侈。法兰西一天不给出让英格兰与西班牙满意的条件,他们就得多忍受一天背井离乡之苦。”
“……那让我们来谈谈和平的条件吧。”沉默良久之后,萨伏依的路易丝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不再作无谓的挣扎。
在最终达成的《布洛涅条约》上,玛格丽特一世代表着英格兰与西班牙,萨伏依的路易丝代表着法兰西,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根据这一协议,弗朗索瓦一世同意放弃在意大利的领土主张,不再支持恩里克二世对上纳瓦拉的宣称,法兰西和西班牙确定以比利牛斯山脉为国界,而布洛涅伯国的主权也被正式转让给英格兰。法兰西分别支付英格兰与西班牙一百万埃居的赎金,以换回作为人质的国王长子弗朗索瓦和次子亨利,并退出科涅克同盟。
当《布洛涅条约》的文本在各国的宫廷里传阅时,欧洲似乎终于迎来了和平的曙光。然而,每个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下一轮冲突前的暂时休整。权力的游戏永远不会真正结束,只是参与者会时常变换立场。
……
苏格兰冬季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似乎这片土地被弃置到了神明遗忘的角落。伊丽莎白·都铎站在林利思哥宫的窗前,双眼眺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思绪却已经飘向了南方的故土。十月底的狂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拍打着窗棂,却未能熄灭她心底燃烧的热切。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伊丽莎白·都铎轻声自语,手指缠绵地轻抚着一封来自英格兰的密函,“这种分离太不公平、太过残忍了。”
信纸上优美流畅的字迹令人赏心悦目,字里行间透露着蓬勃的热情与思念,结尾落款处赫然正是伊丽莎白·都铎的情人托马斯·博林的签名。自从四年前在英格兰白厅宫的化妆舞会上相遇,他们之间的情愫便如星火燎原,无法遏制。尽管摄政王的身份与责任将她牢牢束缚在苏格兰,而托马斯·博林作为步步高升的英格兰枢密院官员必须留在国内,遥远的距离却从未有损于他们之间的炽烈激情。
“玛丽已经十五岁了,”伊丽莎白·都铎思忖道,眼睛越来越亮,“很快就能达到亲政年龄的下限了。也许……这就是我等待已久的时机。”
尽管这几年来玛丽一世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回到苏格兰,母女俩的隔阂却并未进一步消融。伊丽莎白·都铎愈发沉溺于与托马斯·博林的恋情,至今年已经发展到收不到对方的密信便坐卧不宁,收到信后又接连数日茶饭不思,将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琢磨回信的地步。
如此一来,伊丽莎白·都铎花在政事上的心思自然有所不足。虽然由她亲手创建起来的政党在苏格兰议会里一家独大,但在此情形下,政党内部也不免渐渐出现了杂音。阿伦伯爵詹姆斯·汉密尔顿对于伊丽莎白·都铎疏于政务的行径越加不满,尤其是在她并没有用心掩盖真实原因——与一名英格兰贵族热恋的情况下。安格斯伯爵阿奇博尔德·道格拉斯原本慑于英格兰的淫威,唯伊丽莎白·都铎马首是瞻,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恐惧的消退,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即使尚未年满十六岁,玛丽一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苏格兰政坛花团锦簇的和谐表面下涌动的暗流。她充分利用自己每年居留苏格兰的短短三个月时间,积极学习并参与政事,并与阿伦伯爵、阿盖尔伯爵等保皇派人士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
当然,伊丽莎白·都铎既然因为与托马斯·博林的爱情而忽视了与女儿的相处,自然也不会把玛丽一世的这些举动放在心上。此刻她满心所思所想的,只有以陪伴女儿返回英格兰并进行国事访问为由,与托马斯·博林再次见面。“反正玛丽明年就可以亲政了。”她很快便心安理得地说服了自己,“即便我在此刻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后果也没什大不了的。”
……
伊丽莎白·都铎偕玛丽一世返回英格兰后,为庆祝苏格兰摄政王太后到访的庆典宴会接连持续了数日才渐渐平息。当玛格丽特一世和费尔南多六世离宫参加一场下属的婚礼时,伊丽莎白·都铎终于看到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良机。她立即派出心腹侍女悄悄给托马斯·博林送去了一封信,并于当天傍晚随便寻了个理由溜出宫廷,在伦敦郊外一座偏僻的乡村教堂与托马斯·博林相会。当望眼欲穿的伊丽莎白·都铎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身影如期而至时,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两人相拥无言,仿佛世上的万事万物都不复存在,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彼此的那一点温度。
“我再也不能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了,”伊丽莎白·都铎在托马斯·博林的怀抱中低低啜泣,“我们必须在一起,不管代价是什么。”
托马斯·博林轻吻伊丽莎白·都铎的发丝:“都听你的,亲爱的,哪怕之后要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在这座教堂神职人员的见证下,伊丽莎白·都铎与托马斯·博林秘密地完成了婚礼。没有华丽的礼服,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在此时此刻依然真挚的誓言与炽热的爱情。两人在随后的日子里抓住一切时机私会,纵情恣意地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之中,仿佛全然忘记了外界的纷争与危险。对于托马斯·博林来说,这场婚姻固然是人生头一遭的新奇体验;于伊丽莎白·都铎而言,尽管早已有过结婚生子的经历,这却是她第一回真正地感受到夫妻之间的浓情蜜意。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不因个人的意愿而停止转动。就在他们以为可以暂时逃离外界的漩涡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宁静——伊丽莎白·都铎怀孕了。
“这一定是上帝的恩赐,”托马斯·博林欣喜若狂,双手颤抖着轻抚爱人尚未显怀的腹部,“这个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她将会继承我们全部的优点。”
伊丽莎白·都铎却显得忧心忡忡:“但这也意味着我们的婚姻事实很快将无法再隐藏。玛吉会怎么想?一旦得知我不经她的同意与你结合,她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不要担心,亲爱的。”托马斯·博林安慰道,“女王虽然严厉,但你终究是她的亲妹妹,你腹中的孩子是她的外甥或外甥女,这份血缘亲情是割舍不掉的。她会接受这个现实的。”
而且,正是这个孩子身上的王室血统,使得她尚未出生,便拥有了常人难以匹敌的尊贵身份。托马斯·博林没有将这番话宣之于口,他安抚地搂过妻子的肩膀,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