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里裹着青草气,土炕烧得温热,蚊子嗡嗡的。
刘建军赤膊坐起身,巴掌在炕席上拍得震天响,我迷迷糊糊睁眼,借着月光瞧见他掌心黏着团黑点,血丝在汗津津的皮肤上洇开。
“第几个了?”我往凉席那头蹭了蹭。
“管它几个。”他抹了把脖子上的汗,抓起蒲扇“呼啦呼啦”猛扇,“你睡你的。”
后半夜起了风,苞米叶子“沙沙”地响,蚊子却更猖狂了,专挑人眼皮底下哼唧,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背心黏在后背上,蹑手蹑脚凑到墙根——“啪!”
“逮着了!”他转头咧嘴笑,汗珠子顺着下巴颏滴到炕沿上,“这玩意儿喝饱了血,飞都飞不利索。。。”
晨光里,他眼圈乌青,胳膊上全是蚊子包和巴掌印,炕头摆着个碗,碗底沉着七八只蚊子的尸体,泡在浅浅的血水里。
秋收刚过,苞米茬子还戳在地里,风一吹就响,他扛着铁锹走在前头,鞋底沾着黑土,踩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天蓝得发脆,一群大雁正从北边飞来,排成歪歪扭扭的人字,翅膀底下兜着风,“嘎——嘎——”地叫着,声音落进空旷的田野里,荡出老远。
“这是豆雁。”他眯着眼,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泥,“再往南飞就该到鄱阳湖了。”
我怎么也数不清,雁群越飞越低,影子从我们头顶掠过,他摘了手套,把我的手指包进他粗糙的掌心里。
“冷了吧?”他呵出的白气散在风里,“候鸟都知道往暖和地方飞,就你傻,跟着我在这喝东北风。”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雁群已经变成了天边的小黑点,只剩风声在空旷的田野上跑来跑去,卷起几片金黄的苞米叶子。
他弯腰从地里刨出个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在袖子上蹭了蹭递给我:“尝尝,甜着呢。”
夕阳西下,我俩的影子被斜斜地映在田垄上,不知谁家的大鹅在叫,和着晚风,竟像是那些远去的候鸟在应答。
他蹲在院子里的水缸旁,手里攥着条鱼,鱼尾巴“啪啪”地甩着水珠子,溅得他裤腿湿了一片,他“啧”了一声,拇指往鱼鳃里一抠,鱼身子猛地一挺,又被他铁钳似的大手死死摁住。
“这玩意儿,劲儿还不小!”他嘟囔着,抄起菜刀,刀背往鱼脑袋上“梆”地一敲,鱼顿时消停了,刀锋往鱼肚子上一划,鱼肠子“哗啦”淌出来,热腾腾的腥气混着早晨的霜气,在冷风里凝成白雾。
我瞧见这架势,眉头一皱:“你倒是轻点儿,别把鱼胆捅破了,回头炖出来苦的!”
他手指头在鱼肚子里掏了两把,抠出块暗红的鱼鳔,顺手甩给脚边转悠的大黄狗:“放心,闭着眼都比你杀得干净”
他又拎着鱼往清水里涮了涮,血丝在水里散开,又很快被冲净,他甩了甩鱼身上的水,往案板上一丢:“完活儿!待会儿下锅,炖它个稀烂!”
他抹了把手上的鱼腥味儿,抬头看了眼天,我也跟着看了眼,日头刚爬过房檐,今儿个晌午,有鱼吃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鏊子烧得泛青,他蹲在灶前,粗粝的大手往鏊子上抹了把猪油,滋啦一声,白烟腾起,混着葱花的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火再旺点儿!”他冲我喊,手里的木勺在面糊盆里搅了两圈,舀起一勺稠乎乎的高粱米浆,手腕一抖,米浆顺着鏊子边沿滑溜地转了个圈,摊成一张薄溜溜的圆饼。
我往灶膛里塞了把干苞米叶子,火苗“呼”地窜高,映得他的脸膛发亮。
他眯着眼盯着鏊子上的煎饼,见边缘微微翘起,抄起铁铲子一挑,手腕一翻,整张煎饼“啪”地翻了个面,金黄酥脆的底儿朝上,泛着油光。
铲起煎饼往盘子里一摞,顺手揪了块边角料塞嘴里,烫得直吸气:“香!这火候,绝了!”
煎饼的焦香混着柴火味儿,飘了满屋。
腊月里的喜事,雪都压不住热闹,村东头老刘家娶媳妇,院里支起塑料棚,大铁锅炖着酸菜白肉,热气混着说笑声直往人脸上扑。
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棉袄,正跟几个老爷们儿蹲在墙根儿底下抽烟,我裹紧围巾凑过去,酒席上的喧闹声忽远忽近,唢呐班子吹着《百鸟朝凤》。
我撞了下他胳膊悄悄地说,“啥时候也这样子把我领回家?”
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菜都凉了,赶紧进屋。”
一阵哄闹,新郎官被灌得直打晃,撞翻了摞起来的空啤酒箱,他起身去扶,带起一阵带着烟味的风。
外头又开始下雪,厨房飘来炸丸子的香气。
雪厚得能没过膝盖,他把麻绳往腰上系了个结,另一头拴在爬犁上,回头冲我咧嘴一笑:“坐稳喽!今儿个让你见识见识啥叫雪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