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皓听陛下的问话中明显有斥责之意,慌忙回道:“臣等不敢打扰陛下……”
皇帝也无暇问责,只想让慕晚尽快坐歇,就让慕晚和宋沅跟他到了驿站的茶室中,令侍从在上茶后退了出去。慕晚在谢过皇帝赐座后,带阿沅坐在皇帝的左下首,也未喝茶,就只是垂眼静静坐着,衣袖遮掩下的一只手,紧紧地牵着阿沅的小手。
阿沅感觉娘亲的手很冷,冷得似乎在微微发抖。阿沅曾经很害怕皇帝,但从娘亲中毒那天夜里,皇帝亲自带太医救回娘亲后,阿沅心里就对皇帝有了感激之情,就没有那么怕了,因为觉得娘亲很冷,阿沅这时直接向皇帝请示道:“陛下,娘亲好像很冷,我想回房为娘亲拿件披风。”
慕晚担心阿沅出事,不敢让阿沅这时离开她半步,想借机与阿沅一起回房时,听皇帝说道:“不必,朕这里就有件披风。”
皇帝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在心里自责,忙将自己骑马时穿的石青披风,解披在了慕晚身上。披风下慕晚瘦影纤纤、弱不胜衣,身形似是纤弱的琉璃,稍稍用力一碰,就会碎了,皇帝心中怜惜不已,想慕晚的心,应早在谢疏临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碎成千片万片,他早不怀疑慕晚对谢疏临的深情,当挚爱之人离去,越是情深,越是痛彻心扉。
皇帝在心中怀疑谢疏临之死或有蹊跷,也许真是意外天灾,是老天无眼,无情地夺去了谢疏临年轻的性命,又也许是有人纵火、蓄意报复,谢疏临为官公正不阿,在惩治贪污腐败时,定得罪过不少宵小之徒,可能有阴险之辈趁谢疏临离京,挟私报复,对谢疏临痛下杀手。
皇帝想仔细询问慕晚那夜失火情形,却又不敢问,怕挑起慕晚心中的悲伤,让她伤心流泪。
离谢疏临出事已经过去十几日,然慕晚在沉默不语时,仍似身陷在悲伤的汪洋里,身上萦绕着浓重的哀意,皇帝不敢想象,她在刚刚面对谢疏临的死亡时,是如何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皇帝后悔让谢疏临离京,他放谢疏临和慕晚离开,本意是要放手,是要许他们一家团圆美满,不想谢疏临竟会身死异乡、他们一家天人两隔。
不管火灾是意外还是人为,若他不放谢疏临离京,谢疏临就不会死在嘉州,皇帝追悔莫及,对慕晚道:“朕很后悔,朕不该让你们离京,要不是朕的旨意,也许疏临就不会离世……”
慕晚希望她与阿沅在皇帝眼里,对火灾是意外一事毫不怀疑,也不因谢疏临的死,对皇帝有任何怀疑怨怼之意,更是半点都不知晓遗诏的事。
慕晚就低着头,静静说道:“陛下不必自责,应是天意如此,疏临命中有此一劫,逃不过去。疏临生前与陛下情义深重,九泉下定不忍见陛下为他内疚伤怀,请陛下节哀。”
皇帝见慕晚眸下乌青,知她这些时日以来哀思缠身,定难睡个安稳觉,今夜好不容易睡沉,却又因为他的到来,被搅醒了。皇帝虽对慕晚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也想让慕晚尽快回房休息,就道:“夜深了,你与阿沅还是早些回去歇下吧,朕送你们。”
慕晚牵着阿沅的手,随皇帝走出茶室房门时,见门外庭中侍立着尹大人等,乌泱泱的皆是人。慕晚下定决心,忽在众人面前,朝皇帝屈膝跪下,伏地恳请道:“臣妇斗胆,想乞求陛下一事。”
皇帝忙让慕晚起来说话,但慕晚坚持不肯,坚持叩首说道:“臣妇的阿沅,虽不是疏临亲生,但疏临生前将他视为亲子。疏临与陛下情义深重,生前有次同臣妇闲话时,曾说若哪日他意外先去,我等孤儿寡母皆要仰赖陛下照拂,臣妇斗胆想恳请陛下,看在与疏临的过往情义上,将阿沅收为义子。”
88☆、
第88章
◎该叫父皇。◎
不待皇帝可能借故不允,慕晚就又情真意切地恳求道:“疏临生前甚是疼爱阿沅,九泉之下,定放心不下稚子,若是阿沅能被陛下收为义子,能在陛下圣恩眷顾下,平安长大成人,疏临定能含笑九泉。”
既然皇帝日夜兼程赶来表现他对谢疏临的情义,慕晚就想利用皇帝的“情义”,来保护阿沅不受皇帝所害。如果皇帝真是嘉州驿站火灾的幕后主使,眼下唯有这个法子能保护阿沅。
皇帝既与谢疏临有兄弟之情,理当对表兄留下的孤儿寡母多加照拂,甚至就将表兄的儿子,当成亲子,代替表兄担起教养孩子的职责。
慕晚备下了许多说辞,当皇帝独自待在谢疏临的棺椁旁时,站在夜风中的慕晚,在急思下默默地想定了这个法子。
迟恐有患,务必要在今晚、在众人面前,促成此事,慕晚要以谢疏临遗孀的身份,继续向皇帝苦苦恳求时,听皇帝开口说道:“朕本有此意,夫人不必再求,夫人请起。”
慕晚没想到皇帝答应得这般快,一时惊怔,伏首未起时,又听皇帝道:“阿沅,快扶你母亲起来。”
阿沅忙去搀扶娘亲的手臂,慕晚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微抬眸看向皇帝,见皇帝抬手摸了摸阿沅的头,皇帝目中对阿沅有疼惜之意。
皇帝叹声说道:“谢疏临的孩子,自然就是朕的孩子,朕会待阿沅如亲子,好生照拂教养他,让他平安长大成人,让谢疏临泉下得以安息。”
九五之尊的金口玉言已经说下,这正是慕晚所想要的,但因为来得太快,她不由感觉恍惚,好像有些不真实。难道嘉州驿站火灾真只是一场意外,与皇帝无关,皇帝问心无愧,也并没想将她和阿沅一起杀了?
还是,她今夜毫无怨怼怀疑的表现,让皇帝认为,她和阿沅都不知道遗诏的事,没有非杀不可的必要?
她对皇帝仍是有使用价值的,皇帝隐疾应仍未痊愈,仍可拿她当药,而阿沅,收个义子而已,对皇帝来说,算不得什么极为难的事,反而可以向天下人表明他品行贵重、重情重义,堪为天下典范,对他自己贤主明君的名声,十分有利。
无论如何,阿沅成为皇帝“义子”这件事,应能保他一时平安。若是阿沅前脚刚成为皇帝的义子,后脚就因什么“意外”骤然离世,皇帝信誓旦旦的金口玉言,在世人那里,就要显得可笑了。
慕晚就搂着阿沅的肩,让阿沅给皇帝行大礼,正式拜见他的“义父”。这事对阿沅来说太突然,他心里十分懵茫,但因为娘亲要他这么做,他不会违背娘亲的话,就在怔愣片刻后,朝皇帝跪下|身去,行了叩首大礼,并道:“阿沅拜见义父。”
“该叫‘父皇’。”皇帝扶孩子起来,他对慕晚让宋沅拜他为义父这事,有些意外又不意外。慕晚非常爱她的孩子,谢疏临离世后,谢家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应好不到哪里去,为人父母,要为孩子计之深远,慕晚就为孩子寻求新的庇护,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天下间,也无人能比他提供更加强有力的庇佑。
皇帝早知慕晚有许多的小心思,但他并不反感她此刻这么做。诚如慕晚所说,谢疏临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谢疏临确实将宋沅当成亲生儿子,若他能够代为照拂教养,谢疏临在九泉下也能安心些,而且,宋沅这个孩子,本就有一两分可能是他的亲儿子,他收宋沅为义子,未为不可。
皇帝再同慕晚和阿沅说了几句后,就让她们回房休息,时辰已经接近丑时了,她们母子经历丧亲之痛与路程奔波,定皆身心俱疲,需要好好歇息。
在送慕晚和宋沅回房后,皇帝又走回了谢疏临的棺椁旁,为谢疏临守夜。若人真有魂魄,皇帝希望谢疏临魂兮归来,他能和他再说上几句话。
在慕晚中毒那夜后,他与谢疏临一直没有正式谈论过许多事,没有交心过,皇帝没想到谢疏临这一去就是永别,对此心中甚是憾恨。然而并无魂兮归来,终夜只有皇帝一人的身影,在孤棺冷灯下,寂寂寥寥。
那厢,在随娘亲回到房间后,阿沅就不解地询问娘亲,为什么要让他拜皇帝为义父。慕晚不能让阿沅知道内情,她怕三四岁的小孩子藏不住话,在皇帝面前露出什么来,招致祸事,就只是简单地对他道:“因为你失去了父亲,娘亲希望你仍然能被父亲疼爱,能够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所以……所以求陛下当你的义父……”
阿沅不认为世间有任何男子可以代替谢爹爹做他的父亲,哪怕那个人是九五之尊,哪怕是他的生父死而复生,都不能够取代谢爹爹在他心中的地位,代替他和谢爹爹从前相处时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