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僵沉着身体未动,似需耗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使自己不在此刻抬起手来,去搂住慕晚的肩臂,去加深这个吻,去回味那曾使他魂牵梦萦的味道。
眼角余光处,是慕晚弧度美好的下颌与颈项,是她散发着温甜气息的雪白肌肤,然而肌肤之上,她身上的丧服亦同样雪白。
皇帝极力克制心中的爱|欲,为谢疏临才入土为安没有多少时日,也为慕晚此刻只是因担心上苍报复她的孩子,只是因恐慌与愧疚才对他这般。
皇帝想着要将慕晚轻轻推开,然而他迟迟没有动作,然而他在慕晚主动退开身去时,心中竟浮起恋恋不舍的悔意。慕晚离了他的唇,但未放开他的手,仍是站在他身前,她的神色幽静而哀怨,仿佛为他没有回应,而感到悲伤。
在不知慕晚就是当年囚害他的人时,慕晚在皇帝心中,似是柔弱无依、纯洁无暇的莬丝花,而在知晓慕晚就是当年那个人时,皇帝心中的慕晚,又是个心机狡诈、擅使风月的蛇蝎女人。
然而此时,他曾对慕晚截然不同的两种印象,似在眼前重叠了起来,似乎他曾经对慕晚的两种印象,都是错误的,此刻重叠起来的,方才是眼前真正的慕晚。
她此刻的神情,已足够令他心旌摇荡,她竟还在言语,轻启芳唇,幽幽吐露出的每一句,都如丝如缕缠绕向他,“陛下之前曾经拿我当药使过,却未能治好隐疾,可能是因为陛下的心病太重,陛下在对着我时,心中总有太多的恨意,可是男女风月,本该是情爱缱绻之事。”
“请陛下为了治好隐疾,暂时放下对我的恨意吧,就先忘记从前的种种事,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子,尝试着去喜欢、去爱,去了解男女亲近时的情爱缱绻,这般也许陛下的症状可以缓解,陛下可以渐渐亲近其他女子、喜欢上其他女子,可以病愈。”
皇帝想说他并不喜欢其他女子,想说他本就是喜欢她的,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不能开口,他原本已经决定放下,或者说对现状已然绝望,不再希求他与慕晚之间还能再有什么,然而慕晚此刻的这些话,将他已决心压在心底的欲|念,牵引着往上勾缠,他若此刻开口说喜欢她,任由这欲|念破土而出,那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将之收回的能力,收回的可能。
慕晚应该只是被谢疏临死亡的痛苦,折磨得心中崩溃,才会有此时的言行,她想要为旧事赎罪,以为她为他治好病后,这事就结束了,却不知她一旦勾起他的心念,他大抵是决计不会再放手的。
皇帝不能说喜欢的话,想他应该开口拒绝,却也说不出,不仅说不出话,似连将手抽回的力气都没有,慕晚的手仍覆在他的手背上,温软柔腻。秋夜寒凉,她掌心的热气却似能透过肌肤骨血,透进他的心里,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在思念她,难道他真要接受一辈子孤衾冷枕的人生吗?
窗外风雨飘摇,泠泠秋雨打在窗上,令人愈发舍不下身边的温暖,皇帝不言不动,而心中如有天人交战之时,身前的女子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道:“我那前夫宋扶风,其实不能人道,在遇见陛下前,我从未与别的男子尝过鱼水之欢。”
她眸子幽幽地凝看着他,衔着无限柔软的惆怅,“陛下,其实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似爆芯的烛焰,忽一跃动,烧断了心头的悬丝,皇帝心突地一跳,一瞬间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在砰砰的心跳声中抬起了手臂,他搂住慕晚的肩头,搂住她的身子,像搂住一捧柔软的月光,令她依在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身上,他望着她幽幽的眸子,唇微动了动,也不知要说什么,几番轻颤未语后,吻上了她的唇。
已是深秋时节,飒飒夜雨浸着寒气,陈祯在外候等着时,不禁冷得搓了搓手,心想再有几场秋雨落下,就离入冬没有多久了。
这样的雨夜,陛下坐车回宫自是无碍,但他们这些跟随的人,纵然穿着油衣,身上也要淋个半湿。陈祯在心中叫了声苦后,看向陛下所在的茶室,却见原先映在窗上、分坐茶几两侧的身影,此时却似叠在了一起。
陈祯一怔时,又听到了脚步声,见是走廊那头,宋沅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在谢爹爹死后,阿沅自觉要接过照顾好娘亲的义务,就每天晚上都来给娘亲送夜宵和补药,亲眼看着娘亲喝下,今晚也是如此,但他这会儿还没走近,就见陈总管急匆匆走到他跟前,对他道:“小公子,您这会儿不能进去……”
“为什么?”阿沅不解地问道,“是我来晚了,娘亲已经睡下了吗?”
“……是因为”,陈祯道,“是因为陛下正在和夫人说话,要紧的话,不能有人打扰。”
“可是我想给娘亲送吃的”,阿沅提起手中的食盒道,“里面是药膳,娘亲吃一些,不仅对她的身体好,对小弟弟小妹妹也好。”
“小公子将食盒给老奴吧,等陛下和夫人说完要紧事后,老奴就将食盒送进去。”陈祯耐心哄劝着,将食盒拿到手里后,又劝宋沅早点回房休息,见这孩子很是听话懂事,就要离去了。
陈祯刚微松口气,又见宋沅走没几步后回过头来问道:“陛下……父皇他,今晚上是要住在这里吗?”
93☆、
第93章
◎同归于尽。◎
这话,陈祯真不知要怎么回,看茶室情形,似乎是要如此,但他能对小孩子这么说吗,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应该也不明白今晚陛下如果留宿在这里,实际意味着什么。
陈祯就草草回了一句,“老奴不知”,又接着劝宋沅快些回房休息,“公子明日还要去书房上课呢,得尽快歇下,养好精神,不然明天课上,说不准要打瞌睡,老翰林教的诗文啊,都听不进去。这里有老奴伺候着,公子不必挂心,快回房去吧。”
阿沅白天认真上了一天课,用完晚膳后又温习功课,到这会儿确实十分疲惫,若不尽快回房睡觉,恐怕明日真会没精神。阿沅听陈总管的话,往自己的房间走,只是慢慢走着时,心里还在想着陛下是不是今晚要住在这里的事。
若是陛下今晚住在这里,是像客人一样住在厢房呢,还是……还是像谢爹爹一样,和娘亲睡在一张床上……曾经在谢家时,阿沅撞看见陛下将娘亲抱在怀中,当时陛下说了一通话,意思是他可以把娘亲当成他的妻子,若是那样,今晚留下的陛下,就会像谢爹爹一样,和娘亲睡在一起……
娘亲说,让他认陛下为义父,是想让他再有个父亲,他近来也一直听娘亲的,在面对陛下时,努力亲近些,像待谢爹爹那样。可是故意亲近的事做的再多,阿沅心里也始终有层隔膜,他总还是念着谢爹爹,觉得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谢爹爹……
但对娘亲来说呢,陛下在她心里……可以取代谢爹爹吗……小小年纪的阿沅,在承受丧父之痛后,心中又堆积起沉沉的心事,秋夜的雨水像倒灌在他心里,纵然回房睡着,梦中的他,心口也似沉甸甸的。
漫天的风雨泼浇着夜色中的人间,到处寒气侵袭,唯寝堂深处的帐帷,合拢得密不透风、暖意流漾。纵然自己的那点自制力,像已被温香软玉侵蚀得几乎不剩分毫,但皇帝犹念着慕晚孕中的身体,就只是在帐中吻一吻她,和她说说话而已。
泼天的雨水,像将谢疏临之死,推得离他们很远很远,好像诸事与谢疏临无关,慕晚还不曾认识谢疏临,她仍在江州的渡月山,他也在,他们一起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不会有愧悔与仇怨的另一种可能,她在江岸边看见他、捡到他、救起他,没有为一己私心囚禁他,就只是简单的救人而已。
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聊着,聊说她捡到他之后的事,慕晚说她应该只是救治照顾他而已,施善不当求报,但皇帝轻道:“可以求报。”他轻吻着慕晚的指尖说道:“当时你可以告诉朕,你的困境,朕会帮你的。”
回想当年处境,他那时必须尽快赶回京城夺回皇位,不能在江州耽搁,慢慢帮她脱离宋家,慢慢给她一个孩子,皇帝略一思忖后,再对慕晚道:“朕会将你直接带走,带在身边,带回京中。”
京中却又有谢疏临,若是慕晚与谢疏临相见,不知会发生什么。却又像是清楚知道会发生什么,皇帝将慕晚拢在怀里,吻一吻她雪白的颈子,补了一句,“直接将你带到朕的宫中。”
慕晚同皇帝假想渡月山的另一种可能,只是想假造一段相对平和的记忆*,以冲淡皇帝对真实旧事的怨恨以及对她的仇恨,她先前恳求皇帝为了治疗隐疾、尝试着喜欢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慕晚想方设法,想让皇帝暂时忘却对她的仇恨,若是皇帝对她唯有恨意,她怎么可能进入皇帝的后宫,怎么敢让皇帝知道阿沅是他的亲儿子,又怎么再做那之后的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