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祭坛不在别处。”他指着地图中央,“就在北京紫禁城本身。”
他立刻启程赴京,随身只带两名亲卫与一只铁箱,内藏历年收集的礼曹罪证原件。抵达京师当日,正值冬至大朝。皇帝朱允熙亲自主持祭天大典,百官肃立,乐声庄严。
李维周未入仪仗,径直走向太庙偏殿。他在那里见到了赵文藻??此时已是工正监察院左都御史。赵文藻低声告知:“我们查清了,那位东宫讲官确系礼曹暗桩,但早在半年前就被司礼监察觉并秘密处决。可他的书房里留下一本日记,提到一个计划:‘待帝祭天登坛,乐起六律之时,有人将以《韶乐》逆音混入奏乐,使天地感应错乱,群星坠落之象现于穹顶。届时宣称天谴降临,新法当废。’”
“谁负责奏乐?”李维周问。
“钦天监乐官十二人,皆经严格遴选。但其中一人……”赵文藻递过一份名册,“三个月前顶替了一位病故乐工,名叫俞子昭,籍贯不详,履历由礼部某退休官员担保。”
李维周盯着那名字,忽然记起什么。他翻开随身铁箱,取出一张泛黄纸条??那是当年从清虚观毒药作坊搜出的采购清单,末尾有一行小字:“付乐坊俞氏,酬银十两”。
“同一个人。”他冷冷道,“三十年前他就参与过礼曹的仪式准备。”
当夜,李维周面见皇帝。朱允熙听完陈情,沉默良久,终点头准许:“卿可自行处置,但不得扰动大典威仪。”
子时刚过,李维周率亲卫潜入太庙乐房。十二名乐工正在调试乐器,人人神情肃穆。他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俞子昭??须发花白,双手修长,正轻抚一架古琴。
“你说,《韶乐》为何能通天地?”李维周忽然开口。
众人惊愕回头。俞子昭却不慌不忙,微笑道:“因其音正,心诚,律合天道。”
“可若人心已邪,纵使奏正音,也是伪乐。”李维周一步步走近,“你三十年前助严景和炼毒,十年前行贿钦天监篡改星历,如今又要借祭天之机,以逆乐惑众。你说你敬天?你不过想做天的主人。”
俞子昭面色不变:“大人可知‘倒悬’之意?非是指日月逆行,而是指世间黑白颠倒。你们口称为民,实则毁礼坏纲;你们标榜公正,却将祖宗成法弃如敝履。今日之举,非逆天,乃拨乱反正。”
“好一个拨乱反正。”李维周冷笑,“那你告诉我,张阿牛一家十三口被活埋时,天地可曾发声?李三娘的孩子中毒身亡那晚,北斗可曾坠落?你们躲在暗处杀人放火,却奢谈天道?”
话音未落,亲卫上前将其制伏。搜身之际,在其贴身衣袋中发现一小卷羊皮,展开竟是一页手抄《周礼?春官》,其中“大司乐”一节被红笔圈出,旁边批注:
>“乐动则气应,气应则神降。
>使万民迷乱者,非兵戈,乃声也。”
翌日清晨,冬至祭典如期举行。乐声庄严,天地安宁。那架曾险些奏出逆音的古琴,被当众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时,天空晴朗无云,北斗七星清晰可见,瑶光星光芒稳定,一如常伦。
事后,俞子昭被押往昆明受审。途中绝食七日,临终前只说一句:“你们烧得了琴,灭不了音。井字终将闭合。”
李维周将其遗言录入案卷,附注:“邪念如风,制度为墙。墙若坚固,风自散去。”
数月后,朝廷颁令:设立“工正乐坊”,专司校订全国礼乐音律,确保每一首官方乐曲皆符合黄钟标准;凡涉及祭祀、庆典之音乐,必须经监察院备案审核;同时在全国讲习所增设“音律辨伪”课程,教导百姓识别正声与邪音。
又三年,李维周病重卧床。临终前,孙儿捧来一本新刊印的《工正启蒙读本》,翻开一页问道:“爷爷,书上说‘礼不可私,法不可违’,可如果有人说他是奉天行事,该怎么办?”
李维周虚弱一笑,抬手指向窗外。
夜色深沉,万家灯火通明,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读书、写字、核对工牌、讨论村务。
“你看那些光。”他轻声道,“真正的天意,不在天上,而在人间。只要还有人愿意点亮一盏灯,写下真实的名字,说出心中的疑问,那就没人能真正奉天行事??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千千万万个活着的天心。”
言毕,气息渐弱。
三日后,一代工正之父溘然长逝。举国哀悼,百姓自发熄灯一盏,以示追思。翌夜复燃时,比往常多亮了一分。
多年以后,有史官整理旧档,偶然发现李维周晚年日记中有一页未及销毁,墨迹斑驳:
>“我知礼曹不会绝,因不公不死,人心易惑。
>我亦知工正未必永存,因制度终赖人守。
>然我坚信:每一次有人举起铜牌,每一次有人拒绝盲从,每一次有人为陌生人伸冤,光明便向前一步。
>故我不求万世不易,只愿薪火相传。
>后人若问吾志,请答:
>执灯前行,不问归途。”
至万历年间,云南巡抚重修五华书院,在旧阁立碑纪念。碑文由当朝大学士撰写,末句云:
>“昔有李公维周,起于微末,持法如山,破邪显正。然其最大功业,非在毁一组织,而在立一规矩:自此之后,凡以礼杀人者,必有人站而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