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此举,未免太过。”
董太师三朝风骨,此刻虽面色灰败,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先向天子一拜,转向顾怀玉,一双老眼精光闪烁。
“太祖皇帝白手起家,以武定国,亲自定下‘文武分治’之制,不许武官议政,正是深知刀兵不可久握,权柄不可双持,顾相擅改祖制,妄开先例,此举……”
“既不忠!亦不孝!”
这六个字如惊雷炸响,在垂拱殿内回荡。
殿中众人面色剧变,在礼法森严的朝堂,“不忠不孝”这顶帽子一旦扣实,便是自绝于天下士林,永世不得翻身。
沈浚忽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跪地,一双手极轻地拂过顾怀玉袍摆,一寸寸理顺褶皱。
殿中一片死寂。
裴靖逸盯着他的双手目光发沉。
待沈浚起身,才转向朝堂,温声开口:“闻太师博闻广记,沈某有一事请教太师。”
董太师知他不怀好意,但不能当场拒绝,只能点头。
沈浚一拱手,不徐不疾请教道:“当年太祖以一介边军校尉,举兵起义,亲手覆灭先朝山河。”
“敢问太师,此举可是忠义之举?”
后人虽尊太祖为开国圣君,千秋功业歌颂不绝,可心知肚明,什么起义?实质就是造反。
造反,是最不忠不义之举。
清流党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接这个“请教”。
但沈浚并未放过他们,语气依旧温和,像极了一个好学的士子:“沈某还有一事不明。”
“既然太祖乃武将起家,为何在登基之后,却急急设下‘武将不得参政’之制?”
答案在每个人心头明镜似的——
那位太祖皇帝,比谁都清楚龙椅是怎么抢来的。
他怕啊,怕哪天还有个边关武将,学着他的样子走他的老路。
所以他立祖制、画界限,不是为了江山稳固,更不是为了文武有序,而是为了堵死后人仿效之路,让武将永世无法再登那至尊之位。
所谓“祖宗之法”,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枷锁。
清流党一众人面色难看,不忠不义的帽子被摘了,祖宗之法的金身也被打碎,朝堂上短暂沉寂。
董太师仍不慌不忙,方才被怼得哑口无言的状况仿佛从未发生,他话锋一转,“老夫记得,顾相出身江南顾氏,书香门第,祖上三代皆有进士之名,文脉鼎盛,传承有序。”
“陛下登基之初,若无顾相主持大局,安抚士林、整顿六部,天下焉得太平?”
这番话听着倒像是在夸赞顾怀玉,但紧跟着,董太师又道:“顾相与我等虽政见有别,但同为读书人,同为文臣,共饮一江春水,皆以圣人之学为本,以治国安民为志。”
“此番废祖制、开武议之先例,引发争议,情有可原。”
“可顾相今日,若仍执意袒护武将,便是割席断交,弃士林于不顾。”
“老夫斗胆请问顾相一句——”
“您究竟,是站在读书人这一边?”
“还是站在武人那一边?”
这问题犹如淬毒的匕首,直指顾怀玉命门。
若顾怀玉说“我站武人”,那便成了“背叛士林”,天下士子寒心。
若说“我站在文臣”,那废祖制之事就再也站不住脚,立场自毁。
实乃用心险恶。
沈浚正要开口,顾怀玉抬起手制止,他玉白纤细的手指落在膝盖,不急不缓地轻敲。
“董太师问本相站在哪一边?”
忽然一顿,那嗓音里一贯的倦懒轻柔消失,字字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本相是大宸的宰执,自然站在大宸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