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不必。”上官见微对这种粗犷豪放的疗伤法门欣赏不来,把面具反过来扣上了,面具内立马生出了小手,替他帮忙撑着眼皮。
几人一时间还没回神。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关华悦一人指挥着弟子做事,那一地在幻境里长梦不醒的凡民尚且棘手,另一边雾淩峰那一群卧龙凤雏更是叫人心惊。
陈安道和叶珉两厢并立,李正德背着那昏睡的小子,手上还拖了个捆成球的玩意儿跟在他们身后,招呼也不打便进了观中。
随着门合帘落,观外立时升起一道金光封阵来,那光很是嚣张,连百丈高天的飞鸟都不让进,上官见微不由真心道:“真霸道啊。”
宗门内的弟子已至,各家派来的人也都前后脚到了。上官见微肩上落了只癸序傀儡鸟,鸟肚子一开,里面便滚出了信来,他勉强看了两眼,转头对几人说:“姚家来信,长明宗霈霖仙人与司仙台里应外合,在长明宗上也欲起岁虚阵。”
路游子刚找了个合适的袍子遮身,一回来就听到这话。他们季家与长明宗可说一衣带水,此话一出,他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半晌那嘴上的白髯才抖动道:“成、成成成了吗?”
“没成。”上官见微已经生不出气力来感慨了,“陈……家主事先派了弟子去姚、岳、关三家,传了和我们一样的口讯,只不过说他跟李正德是往长明宗方向跑了。那三家都派了能人闯上了朗道山,长明宗可没有不省君,拦不住人,起阵的霈霖仙人被截了下来,现下已被关进了岳家的水牢里。”
闻贯河坐在地上,累得像是不愿起来:“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
“金莲九座之中,有四人失踪,剩下五人……宁愿自绝了五感,也不曾交代此举的目的。”不省君掀袍抬步,侧身以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待几日后世家齐聚,再当商议此事。”
轻居观中炉香已尽,时近黄昏,房内光线昏暗。陈安道去提水煮茶,叶珉将柜子里的夜明珠摆到了壁上的玉质小槽上,屋内一时亮如白昼,壁上挂着的画也被照亮,上头是一个背着竹篓抓蛇的青年,两眼画得不大对称,看起来分外不讨人喜欢。
李正德刚要把杨心问往床上放,陈安道便回头阻道:“还未到就寝的时辰,劳烦师父把他放在椅上吧。”
李正德掂了两下背上这睡死的人,觉得放那几边小凳上指定滑下去,便拖了轻居观里最奢华的那张贵妃椅来把人放上去,那平日都是叶珉躺着用的。
釜中水还没热,陈安道在一旁的小钵里碾着茶末。屋里一时无人开口,只那釜下银炭静静地烧着,时而摇晃着落在门纸上的人影。
就在李正德快被这股压抑的氛围憋死时,叶珉率先开口道:“方才见你和小师弟那般情态……”他竟还能面色如常地聊这些闲话:“着实亲密。”
“师弟年纪小。”陈安道亦寻常地接话,“人少则慕长,他又生性洒脱,不拘礼节,叫师兄见笑了。”
“是慕长还是慕少艾?”叶珉笑着,似是个风月老手指教后生,“他生性洒脱,你却不是,你由着他那般失礼,难道也是慕长?”
水将沸未沸,陈安道将碾好的茶末倒进去,静观茶末散进水里,飘起一阵芬芳。
“我体弱多病,少于外人接触。便是慕长,想来也只能对师父与师兄生出孺慕之情。”陈安道手上还捏着茶勺,在钵壁上轻敲两下,震落了残屑,“只是师兄所谋深远,已非我等所能助力,”
叶珉摇头苦笑:“我之所谋,不过偏安一隅,自由自在。”
“圣女已死。”陈安道放下茶勺,“师兄若想自由自在,便绝无偏安一隅的可能。”
屋外人声不断,来往的弟子众多,正清扫着山上的一片狼藉,处理这惊变的尾声。可人人皆不见大难不死的喜色,这些囹于梦中的人该如何处理,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屋里这大魔该怎么处置,期间浑水摸鱼的势力散尽夜色之中难寻踪迹,又该如何防范他们来日卷土重来?
仙门百家此夜灯火难熄。
叶珉瞳色浅淡,他垂眼望着那二沸的水,轻道:“你知我心。”
茶花已现,陈安道将起舀起,在放到瓷盂间。
李正德自那袅袅茶香间嗅到了些许意味,半晌抬头道:“你打算去哪里?”
叶珉含笑看他:“如若可以,我不想走。”
“师父在此,师兄自然是不想走的。”陈安道静候茶水三沸,“可临渊宗尚且是不省君说了算,今夜之后,他不会留你。雒鸣宗地处东海,与上五家以及司仙台的走动也少,师兄不愿意去那。”
灯花轻炸。
“不错。”叶珉说,“临渊宗不留我,雒鸣宗于我并无助力,我此行打算去长明宗讨个庇护,若是有缘——我欲拜在霈霖仙人的门下。”
他念着“霈霖仙人”四个字,既不见痛快,也不见恨,仿佛尚不知此人便是他一家祸起的推手,也不知这人已被收押至岳家的水牢之中。
“天座莲下司仙台已是群龙无首,此时必会紧盯着你。”陈安道说,“有了他们,你要在仙门之中搅弄风云,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们视我如配种的牛马,我亦视他们为可供驱策的走狗,胜负未分,谁为马前卒还不一定。”叶珉手中扇开,今时今日,那上面写的乃“大道通天”四个字,“毒药既解,我的命与前程便只能拿捏在我自己手上。”
门外人影幢幢,屋里茶水已沸,陈安道将二沸时舀出的一勺水倒入煮沸,拿起小锅,分倒入杯中。
李正德拿了一杯,望着茶中自己平实无奇的模样,半晌道:“咱们……还会再聚吗?”
叶珉指节叩桌以致谢:“若是师父和师弟准予,自然是会的。”
“师兄如今要走的是登天的大道,登天不易,尸骨为阶。”陈安道抬眼,“你设计师弟成心魄,又哄劝师父开了岁虚阵,师兄心中早已有了取舍,日后再聚,怕是要刀剑相向了。”
三人隔着茶中水雾对望,经年的回忆似也随着那氤氲的茶香四散,满溢着内室,又自窗隙钻出,隐没在群山之间。
最终只剩下一壶凉水,和一滩湿漉发黄的茶渣。
“叶家血脉尚未断绝,天座莲尚有重开之日,那今日无论司仙台处境如何,都不算死局。”叶珉声色渐平,不再见那轻佻玩味的模样,“阳关教几乎全身而退,万般仙众虽然教首被捕,可那妖物在梦中也能与教众神交,且他们的行动一向散漫,这一击不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