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潜止才刚刚入府,并不知晓石阿牛是谁,于是一头雾水,迟疑道:“他……那位石将军,怎么了?”
“他原是镇国麾下军主,随镇国远征关中,战死于陇外金城。”
温潜止余下的疑问通通卡在喉咙里,寥寥数语足以道尽一生,屋门虽紧闭,仿佛有寒风自万里之外呼啸而来,炎炎夏日,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一时陷入沉默。
石阿牛之子阿尨步入堂中,也一直沉默不语。
武贤奉成之染之命,到京门接取石阿牛遗属入京。石阿牛祖母年迈,自从得知哀讯后一病不起,孀妻在榻前汤药侍奉,又有年纪尚小的幼女需要照料,都脱身不得,唯有年纪稍大的阿尨随武贤回来。
“阿尨……”成之染眸中酸涩,连年征战,聚少离多,石阿牛甚至还没来得及找个先生,认真为孩子取名。
徒何乌维的龙雀金刀,静静地摆在她案上,刀身璀璨,寒芒如水,刺破周遭静谧的燥热,隐隐似是虎啸龙吟。
“这是你父亲杀死徒何乌维,缴获的龙雀金刀,”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捧着长刀走到阿尨面前,缓缓道,“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阿尨睁大了眼睛,试探着伸出双手,接过了这把宝刀。
对他这样瘦弱的孩子而言,刀身重极了,他抱在怀里,仿佛怀抱着一块寒冰,饶是紧紧抿着嘴唇,眼泪仍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成之染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阿尨道:“我阿父,立了很大的功劳吗?”
成之染颔首:“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阿尨再也忍不住,抱紧了长刀嚎啕大哭。三年的时光太久,于稚龄的他而言更显得漫长,记忆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可是他始终记得,对方说过会回来,等到将来他长大成人之时,还要为他结发戴冠。
可他的父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已经化作黄鹄,化作飞雀,化作鹰隼,从今以后,只在他仰望的云端。
成之染将阿尨搂在怀中,孩童抽泣的脊背,如同当日响彻金城的战鼓,一声声捶打在她心头,敲碎皑皑荒原上冷彻千年的寒冰。
武贤在一旁垂眸敛首,良久都一言不发。见阿尨逐渐止住抽噎,他上前为对方擦干眼泪,道:“从京门来时,家中怎么说的?见到镇国大将军,你要说给她听啊……”
阿尨泪眼汪汪地抬头,家人口中的镇国大将军,与他所见的实在大相径庭。眼前的女子温柔和善,一路上原本的担忧和畏惧,都在她悲切的双眸中尽数瓦解。
“我阿父是为国而死的,”他望着成之染,道,“请将军收下我,我将来……也要像阿父一样。”
“像你阿父一样,岂是易事?”成之染已为人母,自是希望自家孩子平安顺遂,一辈子远离兵锋战火。
阿尨似乎并不明白,只是执着地请求镇国府将他收下。
成之染浅笑勾唇,道:“你还小,将来的事又怎能说定。我会让先生教你读书识字明理,你父亲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的。”
阿尨重重地点了点头。
成之染吩咐仆从,让阿尨暂且在府中安顿下来。
喋血的关陇风云,她有时并不愿思及。那些随军远征的将士,战死沙场,埋骨异域,再多的追赏和哀荣都难以挽回,唯有代他们照顾好妻儿老小,为那些本就困苦的兵家子弟谋一条出路,才能稍稍抚平她心中的愧疚。
成平远在镇国府玩到日暮,东府派了二郎修远和四郎齐远来接他回去。
成修远也是游曳京都的轻浮子弟,往日素来与温潜止投契,如今见他进了镇国府,举手投足像模像样的,不由得拉着他感慨:“今时不同往日,你也是吃官俸的人,大好的前途,我果然比不得了。”
温潜止嗤笑一声,没好气道:“我哪敢跟世子比,你将来做了封疆大吏,可别忘了拉我这患难兄弟一把。”
他二人在廊下窃窃私语,忽而齐齐将目光投向成齐远。
四岁的成平远玩累了,缠着成齐远抱着他。成齐远嫌热不肯,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阿弟,察觉廊下二人的注视,随意地瞥了一眼。
成修远叹息一声,对温潜止道:“我这个阿弟,向来讨梁公喜欢。梁公来信说,让他秋天去彭城,到相国府历练一番。都是一母所生,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温潜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家大郎君不也在家中?大器晚成,将来可是要挑大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