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侧了侧身,才终于提高声音,问出了憋了一路的话:“你娘……不对,大汗,”他及时改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断断续续,“……她究竟提了什么条件?”
风声呼啸,盖过了他的尾音。
沈照山好似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穿透翻卷的枯草,落向了更远处模糊的地平线,思绪却被那狂风带回了别院那间药味弥漫的寝室。
“您想回长安吗?”
他问出那句话时,声音平稳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水面下是如何的暗流汹涌。
崔韫枝的反应,像烧红的钝刀花印,狠狠烙在他的记忆里。
她先是猛地睁大了那双还噙满泪水的眼睛,只是里面瞬间盈满的,不是惊喜,而是极致的茫然和不可置信的荒谬。
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随即,那茫然迅速被冰冷的、瑟缩的不信任取代。她甚至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来,却因为虚弱和痛苦而扭曲,最终只化作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沈照山……”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看透谎言的悲凉,“你何必……骗我?”
何必骗我?
那一刻,沈照山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已经深不见底,冰冷彻骨。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承诺,在她面前都苍白无力。
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一步走对了吧。
“沈照山!沈照山!”明晏光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担忧,穿透呼啸的风声,终于将他从冰冷的回忆深渊中拽了出来。
沈照山缓缓眨了下眼,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被压下,重新归于一片沉寂。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明晏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
“条件?”他反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带着一种毫不在意的漠然,“这重要吗?”
“不重要?”明晏光被他这轻飘飘、无所谓的态度彻底点燃了,积压的担忧、连日来的紧绷、对沈照山的愤怒,瞬间爆发出来。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顶着狂风揪住沈照山的衣领,声音因激动而拔尖:“沈照山!你他爹的现在是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
“是不是有一天你死在外面,血流干了,骨头被野狼啃干净了,你也会觉得不过尔尔?”话一出口,明晏光就后悔了。
那话太毒,太不吉利,像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捅向沈照山最深最痛的伤疤。他脸色一白,懊恼地住了口,有些无措地看着沈照山。
沈照山却并未动怒。
他甚至没有看明晏光。仿佛那恶毒的诅咒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缓缓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掌心躺着一块被体温焐得微温、棱角分明的碎石。他垂眸看着那块石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它粗糙的表面。
然后,他抬起手,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干脆利落的弧度,将那枚石子朝着陡峭的山崖外,狠狠地掷了出去。
石子瞬间消失在翻涌的枯草和呼啸的风声中,连一丝回响都没有。
“本来就是这样。”沈照山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无数次验证的、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脚下那片被狂风蹂躏的土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用靴尖随意地踢着脚下另一块稍大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滚出去一小段距离,撞到一块凸起的草根,停了下来。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凄厉。
沈照山沉默地踢着那块顽固的石子,一下,又一下。动作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执拗,又透着深沉的疲惫。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风声吞噬,却清晰地传入明晏光的耳中:
“你说,”他顿了顿,踢石子的动作停了,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为什么她当时……不把我也杀了?”
明晏光的心猛地一沉。
“三哥、四哥、大妹、
二妹……”沈照山一个一个数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念着陌生人的名字,“……她都叫人杀了个干净。整个沈府,除了我……”
他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似乎能冻僵肺腑。
“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他重复着这个残酷的事实,像是在确认。“你说……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茫然的困惑。
这困惑不属于如今手握重权、杀伐果断的沈照山,倒像是穿越了漫长时光,回到了那个滂沱雨夜,那个浑身湿透、坐在门槛上、看着母亲沾血的刀尖和决绝离去的背影时,那个茫然无措的小男孩。
明晏光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