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崔韫枝想,她答应了沈照山和沈驰羽,要早点回去的。
看来又要食言了。
*
秋天的寒意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渗入室内,窗外一株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渐起的寒风中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无声的金雨。
室内已然燃起了暖炉,驱散了些许秋寒。
沈驰羽躺在柔软的锦被中,小脸烧得通红,额头覆着被温水浸透又拧干的细棉布巾。他呼吸急促,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即使在昏睡中也蹙着小小的眉头。
沈照山坐在床沿,骨节分明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取下儿子额上那方已被体温烘得微温的布巾。他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孩子脆弱的梦境。
他将布巾浸入旁边铜盆的温水里,水波微漾,倒映着他深锁的眉头。重新拧干布巾,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细密的水珠沿着他手背的经络滑落,滴入盆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声。
明晏光背着手,焦躁地在床前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不住地低声念叨:“怪哉,怪哉!一根小刺,伤口不过针尖大小,处理得也及时,连红肿都没有,怎么会突然烧成这样?”
“脉象也不像是风寒,门窗紧闭,炭火也足,哪来的邪风?这……这不合理啊!”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沈照山,眼神里充满了挫败与忧虑。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将凉丝丝的布巾重新覆在儿子滚烫的额头上,指尖在那小小的眉心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想抚平那紧蹙的忧愁。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因病痛而显得格外脆弱的小脸上,那抹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盘旋的秋风,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防。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明叔……”
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忧虑,“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明晏光心头一跳,对上沈照山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眼神,脸上的困惑也瞬间被凝重取代:“你……你想说什么?”
沈照山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沈驰羽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记不记得……当年殿下跳下山崖后,驰羽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持续高烧不退,药石罔效?”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晏光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当然记得。
那是沈驰羽幼年最凶险的一场大病,那场高烧来得诡异,去得也诡异,仿佛冥冥中与母亲的血脉相连,感应着那份绝望的陨落。
沈照山那时似乎连掉眼泪都不会了,他守着尚在襁褓中的沈驰羽,只会望着积云山的方向发呆。
“你……你是说……”明晏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有些发紧。
沈照山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沿的锦缎,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仿佛要将那不详的念头死死扼住,却又无法阻止它破茧而出。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试探:“禾生……禾生以前说过,以前她还在的时候,驰羽每次哭她都能听到,你说,你说会不会……”
“呸!呸!呸!”明晏光猛地打断他,像是要驱散这可怕的念头“胡说什么呢!韫枝她肯定没事!她回的是神医谷!那是什么地方?世外桃源!有我师兄……”
他猛地顿住,那个称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有谷主他们在,能出什么事?况且神医谷那地方,外人根本找不到门路!易守难攻,易出难进!外面打破头,里面还不是照样安然无恙?那些觊觎谷中古籍和珍稀药草的,哪个不是铩羽而归?连我都……”
说到此处,明晏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连我现在再想回去,都不一定能摸对门路了,别人怎么可能进去?瞎担心。”
这时窗子忽然被一股带着深秋特有清冽和草木枯败气息的风吹开了。这风猛地灌入,吹得明晏光鬓发微动,也吹动了沈照山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明晏光赶紧上前关上窗户。
沈照山听着明晏光的话,理智上知道不无道理。
神医谷的隐秘和安全是毋庸置疑的。可心头那股如同藤蔓般缠绕的烦躁感和不安,却没有因为这番解释而消散半分,反而在儿子滚烫的
体温和急促的呼吸声中愈发清晰、沉重。
他紧抿着唇,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那迅速被挡住的、飘零的金黄银杏叶,那叶片打着旋儿落下,如同他此刻纷乱无依的心绪。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急促而略显慌乱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压抑的寂静。
“主子!明大夫!”门外传来管家带着喘息的声音,“禾生姑娘……禾生姑娘到了!”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深秋寒意的禾生快步走了进来。她穿着厚厚的棉裙,发髻有些松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主子!”禾生先是屈膝行了个大礼,又匆匆向明晏光问好,“明大夫!”她的目光随即焦急地投向床上,“小世子他……这是怎么了?殿下呢?殿下可安好?”她离开时只知崔韫枝被寻回,却不知后续变故。
明晏光正要开口解释沈驰羽的情况和崔韫枝的去向,禾生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她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双手呈到沈照山面前。
那是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