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然,随即跪下,郑重接过琴。
“记住,”老乐师轻声道,“琴弦断了可以重续,人心忘了,才是真死了。”
数日后,老人安然离世。葬礼当日,全村人自发前来送行,每人手持一支白菊,口中轻诵《忆昭辞》。送至江边火化时,忽见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昭明之眼”垂下一缕银光,直落棺木之上。火焰燃起之际,竟有无数忆莲自灰烬中重生,随风飘向四方。
有人说,那是苏渺在接引他;也有人说,那是所有被他琴声唤醒的灵魂,一同为他送行。
三年后,阿阮的身影出现在北境雪原。
她裹着兽皮斗篷,脚踩鹿骨靴,跟随一支迁徙的游牧部族前行。夜晚宿营时,篝火旁的老萨满开始吟唱那首无人能解的古歌。音调奇特,夹杂着狼嗥与风啸,听起来不像人类的语言。
阿阮静静听着,忽然从怀中取出残笛,试着模仿那段旋律。起初不成调,几次之后,笛声竟与歌声共振,形成奇异和音。刹那间,天地寂静,连雪花落地都仿佛放慢了速度。
老萨满猛地睁眼:“你……听见了?”
阿阮点头:“我听见了一个名字??乌兰朵。”
老人浑身一震,老泪纵横:“那是我们祖先的女儿,三百年前为救族人献祭于暴风雪中。传说她的灵魂化作风暴,守护族群至今。可时间久了,连她的名字都被遗忘了……唯有这首歌还在,但我们早已不懂它的意思。”
阿阮轻声道:“现在懂了。”
她将这段旋律录在一卷羊皮上,用炭笔写下注解:“乌兰朵之歌,献给永不熄灭的守护。”
后来,这首曲子传入中原,被编入《百村续集?北疆卷》,并在每年冬至夜于各地忆昭堂演奏。人们发现,每当此曲响起,窗外总会刮起一阵温柔的风,带着雪的气息,却不觉寒冷。
十年光阴流转,阿阮已成为民间传说中的人物。百姓称她“闻忆者”,说她能听见天地间最后一声叹息。她行走无定所,有时现身市井茶肆,听贩夫走卒讲半生辛酸;有时隐入深山古寺,录下僧侣口述的往昔因果;甚至潜入皇宫废墟,在断壁残垣间捕捉那些未曾出口的遗言。
有一次,她在一座废弃驿站发现半页烧焦的奏折,上面只写着:“臣启:太子冤死,真相藏于东宫井底。”她顺着线索查访二十年,最终在一处枯井中挖出一只锈蚀铁盒,内藏三十七位大臣联名血书,证实当年宫廷政变实为权臣篡位,太子实为忠良。
她将证据交予朝廷,新帝震怒,追封太子为“昭文君”,立碑天下。百姓感念,自发集资建了一座“无名亭”,专供匿名举报者歇脚避雨,并题联曰:
>“直言未必留名,但求问心无愧;
>公道纵然迟至,终究不曾缺席。”
又三十年,阿阮已白发苍苍。
她回到海边,坐在当年陆昭站立的位置。潮水拍岸,一如梦境所示。她手中仍握着那支残笛,虽已破旧不堪,却始终未换。
孩子们围上来,吵着要听故事。
她笑了笑,开始讲述:“从前,有一个少年,他站在海边吹笛,想要唤醒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她讲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从心底捞出来。孩子们听得入神,直到夜幕降临,星辰浮现。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新的守名者醒来了”,海面忽然泛起银光。水中倒影再现,不只是历代执灯使的身影,更有千千万万普通人:织布的母亲、赶考的书生、戍边的士兵、采药的樵夫……他们并肩而立,目光温柔,仿佛在说:我们都在。
那一夜,全国三百六十州几乎同时出现异象??家家户户的窗台上,莫名多出一片忆莲花瓣,或是一小截竹片。清晨醒来,人们发现自家祖辈遗忘多年的旧事竟清晰浮现脑海:某位老人忽然记起童年玩伴的名字,某对夫妻找回失散多年的信物,某个村庄重新认祖归宗……
昭明馆连夜核查,确认并无人为干预。柳青梧仰望“昭明之眼”,只见镜中缓缓浮现一行新字:
>**“记忆非由史官书写,乃由众生共同呼吸。”**
自此以后,凡真心传唱、诚心讲述之事,无论贵贱大小,皆可在特定时刻映入“昭明之眼”。无需仪式,不必万人齐诵,只要情感真挚,便能穿越时空,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阿阮在海边住了下来。每日清晨,她都会吹一段新编的曲子,内容来自昨夜听到的故事。有时欢快,有时哀伤,但从不重复。渔民们说,听了她的笛声,连鱼群都会靠近岸边,像是也在倾听。
直到那个雨夜。
她像往常一样吹完最后一曲,靠在礁石上闭目休息。雨丝细密,打湿了她的白发与衣襟。残笛静静躺在膝上,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鸣响,宛如回应远方的召唤。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她已安详离世,嘴角含笑,手中紧握竹笛。
而在她枕下,放着一封未寄出的信,上面写着:
>“我走了,但笛声不会停。
>因为你们已经开始听了。”
消息传开,举国哀悼。各地忆昭堂自发点燃白烛,连续七日夜不熄。第七日晚,天空忽降细雨,每一滴雨珠落地时,都发出轻微的笛音,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歌唱。
此后每逢清明雨夜,总有人声称听见海边传来笛声。若有孩童循声而去,往往能在礁石上发现一支小小竹笛,或是一片忆莲花瓣。
他们捡起,带回家中,放在床头。
然后,在某个梦里,他们会看见一位白衣女子站在晨光中,回头微笑:
“谢谢你,替我看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