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皇帝亲生母亲,几个老于朝堂的大臣就该掩面大哭,朝着太后寝殿的方位磕头。但这位太后在先帝驾崩后,是极少数力主张让宁王就近继位的人。她在皇帝登基后就一步都没出来过,家族势力更是被皇帝在朝堂上最早清除的一批。
但若是什么都不表示,岂不是暗指陛下不孝?
几个大臣思忖片刻,纷纷举起宽袖擦了擦挤出的眼泪,劝说皇帝节哀。
郑衍淡淡地“唔”了声。
正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重臣们没一会儿就都告退了。张嘉衡踌躇片刻,留了下来,皇帝瞥他一眼,他先就着方才正在商议的农税之事说了几句,再观察几眼皇帝平静的面容,似是心情并无不愉,便开口劝说道:“陛下,太后毕竟是您名义上的嫡母,她老人家到底没生出过乱事,依臣之见,她的丧仪不可过于简薄。”
郑衍颔首,这时,东堂外外面隐隐传来漪容和内监说话的轻声细语,不由微笑道:“皇后来了。张卿说的朕心里有数,卿退下吧。”
张嘉衡退下后,果然在走廊上看见皇后。他行礼后,皇后客气地朝他微笑颔首,说了句“张相公慢走”就在他的目送下进了东堂。
漪容才从哭声一片的寿康殿出来,她在宫人,太医的陪伴下看了太后的遗容。她眉心有道深深的竖纹,大约是经常皱眉。
她过去进宫请安不常见太后,对她只有个严苛的印象。后来还是从崔氏嘴里听说过一些太后为何会被幽禁,她许是想插手朝政,许是想提拔自家人,便主张并不强势的宁王继位。只可惜郑衍不论从威望,年纪,还是正统性都比宁王更胜一筹,几乎无人支持太后。宁王也颇有自知之明不愿掺和,等皇帝带着一队精悍的亲卫进京时,所有的争议彻底结束。
太后和郑衍称得上朝堂敌人,漪容并不觉得皇帝将她幽禁残忍,只是毕竟人都驾崩了
“你去瞧过了?”皇帝毫不避讳地握住漪容的手。
漪容在皇帝身边坐下,道:“是,太后应是在午睡中走的。”
她顿了一下,将她看到的事仔细说了一遍,见皇帝并没有要去看的意思,思索一会儿还是正色道:“陛下,我猜您和太后应是关系不睦。但她的丧仪应是我和礼部一道主持,我想,就按照定例办了。”
郑衍道:“你别累着就是。”
漪容笑道:“我不过吩咐几句话罢了。”
她又顿了顿,解释道:“我与太后并无往来,只是怕您被议论刻薄。”
他笑了笑,道:“朕知道的,你安排便是,届时朕也会去的。”
沉默片刻后,郑衍突然道:“朕六岁的时候,有一回在校场练习骑射,皇兄也骑在马上,突然凑过来弓戳到了他的额头。他一下捂住额头痛呼,他身边的宫人都拽着朕去皇后寝殿。朕并非故意,自然不肯认罪,我娘听说此事立即赶过来,刘氏便要她替我下跪认错。我父皇他不喜欢妃子来往所以她们见面很少,刘氏难得寻到刁难我娘的机会,不依不饶。朕自己不认,也紧抱着我娘的腰不肯让她替我。”
已过去十九年,皇帝说来面色平静。
漪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瞪大了一双清澈的眼,低声道:“然后呢?陛下,您和裴太后没事吧?”
“然后我父皇就来了,训斥刘氏大惊小怪,命人将我和我娘送回去,没一会儿,他又来安抚我们。”皇帝淡淡道,“再然后,朕特意去紫宸殿门口骑马。”
郑衍的父皇,似乎是更偏心他们母子的。但他狠不下心或是来不及废立,早早崩逝,叫皇帝年少时被赶出京城。漪容第一回听皇帝说他年幼时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刮刮她的下颌,道:“朕只是突然想到和你一说,你怎愁眉苦脸?”
漪容忍俊不禁:“我可没有发愁,既然陛下同意了按照定例办,我过会儿就命令下去。”
郑衍颔首,正要开口说宫务不必和他商议全权做主就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住了话头。
他转而说道:“朕以前问你你小时候的事,你却极为敷衍。”
其实当时听着并未觉得,是渐渐知道了她真正愿意和人闲聊时是何模样,才想到的。
漪容一下子就想到是皇帝刚把她弄到中和殿时,问她小时候去过哪些地方游玩。她和皇帝多说一个字都觉得难受,迫于要在他面前装出想通了的模样,忍着恶心告诉他。
他竟然还嫌敷衍。
她脸上笑容一凝,一字一句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香冷金猊,东堂内的气氛登时变得沉肃。
郑衍亦是变了面色,似是难以置信。他漆黑的眼沉沉凝望漪容紧绷的脸片刻,移开了视线。
她紧紧握着拳,胸口微微起伏,缓缓平复下来。
“陛下若是想听,我再说就是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