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止问:“死在东甘盐井的人都送去哪儿了?”
郑榷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艰难地说:“……对外报意外,只是免个徭役的人头,一文钱也不给。实际上……实际上都填在我们手里的小盐井底下,一层累着一层,和乱葬岗没有差别,我都不敢想有多少。所以后来小盐井都改做储米之用,没有人敢再接着往下挖了,没有人敢啊!”
牢中一时无人说话,更漏声一滴接着一滴,只有书记官笔锋扫过的沙沙声。贾守谦在一侧木然地立着,刚刚抖如筛糠的那一阵惊惧过去,此时反而一动不动地垂首不言,如同塑像一般
阎止问:“东甘要这么多粮米做什么?”
“我不知道,”郑榷破罐破摔地说,“井下的盐采得太多了。路伯说采出来的量早就远远超过要交给京中的数字了,但还是在一直开采,都送到幽州去了。”
阎止听到此处,心中才算连成一线。荒原上什么也没有,羯人要粮食不假,但更得需要盐才能活下去。若是这样,田高明送出去的两千两白银便也解释得通了。他把盐卖给羯人,收回来的钱再和杨淮英分成,自然大头都在兖州。
他想到此处心里发寒,又问:“你对杨淮英既已如此深恶痛绝,又为什么要杀崔时沭?”
郑榷还没来得及说话,地牢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牢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推开,火把将人影拉得又高又长,如同遮天蔽日的阴影。两队卫兵腰间佩刀鱼贯而入,中间团团簇拥着杨淮英。后者围着一件黑色鹤氅,只有脖领子露出一点绛色的官服。
他背着手,从火把重重的阴影中缓步走出来,向屋里打量了一圈,目光终于落在阎止身上,问道:“世子这是做什么呢?”
屋里没人说话。贾守谦向四下瞄了瞄,猫腰倒着小碎步,从牢房正中央很是尴尬地穿行而过,跑到杨淮英身侧,小心的往上一瞟道:“大人,您来了。”见杨淮英没接他的话,又哈巴狗似的往前凑了凑,挤出点笑道:“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会儿,您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好了。人就在牢里关着呢,您看要现在提过来吗?”
“和你的账回头再算,滚到一边去,”杨淮英冷冰冰地撂了一句,目光一直牢牢地盯在阎止身上,“世子在我兖州大闹一场,老夫本应问个明白。可我与衡国公到底是有些旧时交情,你又年轻,这次就不计较了。”
他顿了顿又说:“东甘盐井的渊源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这么大的事情,我越想越是惶恐不安,连夜禀明了京城。陛下的口谕刚到,传你和章大人即刻回京。车在外面已经套好了,世子,请吧。”
阎止怫然起身,推开椅子,上前一步反问道:“杨大人知晓什么了,是东甘盐井死人不报,还是暗贩私盐勾结羯人?执掌兖州二十余年你贪了多少钱,又害死了多少人命,此时此刻一句‘刚知道’就想了事,陛下竟没训斥你失职吗?”
杨淮英的目光如鹰隼般尖锐,盯着他一瞬不瞬:“世子殿下今日劳累,胡乱揣测,还不尽快离去!陛下口谕你无从揣测,我今夜绝不失职,请也要把你请出去!”
他说罢,牢房四周的府兵齐齐亮刃。几乎就在同时,程朝与几名傅家亲卫也毫不犹豫地拔了刀,两相对峙之间,杀气骤然腾起。
“你想干什么!”杨淮英在一丛冷刃之间怒声说,“沾了血,我堂堂兖州府衙,可就不好往外走了!”
“太晚了,杨大人,”阎止寒幽幽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今夜已经见血了。”
气氛如同拉到极点的弓弦,几乎是在下一刻双方就要厮斗起来。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章阅霜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扬手拂开横在面前的刀刃,从袖中拿出一封信。
“御史台敕令。”他将信捏着放在杨淮英眼前,“兖州通判崔死因存疑,涉盐井、财税、百姓等诸多要务,命世子殿下务必彻查。敕令后出,口谕作废,杨大人,今夜还没结束。”
杨淮英哂笑,低低的呼出了一口气:“御史台可真是手眼通天啊,封状元就是不一样,兖州的事这么快就知道了?”
章阅霜看着他说:“户部侍郎崔吉是崔的表侄。崔吉昨日大朝会当场告了御状,诛杀命官草菅人命,御史台若不审个清楚,往后朝堂规矩何在?公义何在?”
阎止在侧不言,崔时沭与崔吉的亲戚出了五服,两家多年没有不往来,没什么交情。崔吉向来是个认死理的,一味算他的数,不搅和朝堂的事儿。能劝动他上殿进言,干这样冒头的事儿,只有萧翊清有这样的本事。
他想着便心中担忧,萧翊清禁不得这样殚精竭虑。他这样连日于大朝会上奔走,近日溽热,但愿千万不要勾了旧疾出来。
“老崔一向低调,我竟然把这茬给忘了,”杨淮英横眉冷笑一声,却忽然话锋一转,盯着章阅霜厉声道,“要查是吧,贾守谦,把人给我带上来!”
铁链哗啦相碰的声音在昏暗的甬道中回荡着,两名狱卒拖着一个人从牢房尽头走来,血迹蜿蜒在地,连成一串。利勾剜穿了他的琵琶骨,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扔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还有没有一口气在。
贾守谦弯腰把他的脸掰过来,是路骁。他低头对着脸啐了一口,又咯咯地笑起来:“平时天天挂着一副德行样,眼睛长在头顶上,还以为是太子的随扈呢。想要东甘同你姓,没门儿!现在可好啊,我想怎么摆弄你就怎么摆弄你,看看谁能救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