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册封嫡长子安承景为太子,于明日巳时举行册封仪式。”
此言如同一重磅的石弹砸入喧闹的城中,未几,宴席变得一片死寂。
方才还嚷嚷着大宫女的任命不合常理,这头就马上抛出这么直接的结果,一切来得如此之笃定,如此之迅猛,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了。
宣布完后,鸩王借口这是家宴,不谈论政事。不过天色已晚,为了众臣得以歇息,明日取消早朝,有事后日再议。一下子将所有人都干懵了。
直到散席,不少人才回过神来,然而一切皆已晚了。
真宿顶着鸩王欲言又止的目光,将食盒带回了蝎影殿的耳房里。
“唉。”
子嗣……以前就是面对三皇子、大公主,真宿都没有什么感觉,可现下见着大皇子,却让他忽然感觉脱力,心重重地猛坠下去,一直坠一直坠,有种无尽下落的压力与恐慌,好似永远也触不到底。
他控制不了去想,本以为自己跟鸩王一样,都是外来的修仙者,鸩王与皇嗣、妃嫔们,向来都没有什么感情,而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可是今夜他看到了什么,他甚至没有跟自己提及过有关大皇子的事情,但是众人皆知,大皇子的腿理应是残疾的,而当下却能自由行走,很显然残疾一事是出于鸩王的保护,他对大皇子是不一样的。
那是在旁的皇子皇女身上都没有的用心。
他不禁会想,鸩王跟大皇子的生母,会不会感情并不差?说到底子嗣,还是得结合才会得来的……他原以为自己不会介意,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可他垂眸一看,望着那被自己无意识捏成了碎渣屑的食盒,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冷静。
真宿空洞的目光落在其上,半晌才挑开木头碎屑,将月饼碎块捻起,放入口中。
桂树玉兔的图案已看不出分毫原样。而为了鸩王不嗜甜的口味而作了调整的月饼馅儿,并没有放很多饴糖进去,亦没有放玫瑰糖,但总不至于尝着是苦的。然而此刻,真宿却觉得在味蕾绽开的,只有浓重的苦味。
明明试吃的时候,是甜的……
但真宿还是默默地将月饼一点一点捻着吃了。
吃干净了。
他将食盒的碎屑都集在手心,遽然一握,便尽皆化为尘埃,一吹,融进了窗棱间泻入的月尘之中。
天意弄人。
不久前才下定了决心,留下。现如今,他却迟疑了。
他以为鸩王跟自己一样孤悬此间世界,但因为他们同为修真之人,最终会一并离开此间。岂料,鸩王有骨血留在此间,有所牵挂,自是不可能为了他而离开。
骨血终究是不同的,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
自己虽然也在这方小世界中结识了好些人,但是大伙皆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小墩子不过是承了他的仙血,他亦有所担心,自己离开后,对方会过得如何,会不会被欺负。不过他是无法带走小墩子的。自己身上还背负着魔头的无端仇恨,保全自己已是极难之事,根本没有余力去修仙界保护对方。
小墩子属于这里。
对啊……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不该将旁的人都牵扯进去。面对那翻手是云覆手为雨的魔头,一念间便会被决定生死,无论是何人都无法、也不该与他一同背负。
随着思索的深入,真宿眸中如同龙睛鱼的大凤尾,一抹鲜艳的赤金色在游动、在回摆,最终彻底掩盖了整个灿金的底色。
背后亦宛如印了烙铁一般,升起骇人的热度。
低落之中,真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何自己后背会有这般灼人的热度,且应当并非首次了。他从带刺藤蔓般缠绕紧锁着自己的情绪中脱身而出,当即敞开神识,细细搜寻背后的热源究竟是何物。
热度依然清晰无比,仅凭感觉,分明应有甚么花朵纹样才对。
然而,竟是一无所获——他的背上光滑如甜白瓷,什么都没有。
第75章五重瓣刺青
若是此刻能有一面铜镜,真宿就会发现,他的脊背上并非全然皙白,而是自琵琶骨处蜿蜒而下的墨色刺青已然显现,那五重瓣莲纹较之道观地下初现时,竟生生多出一重瓣。
可惜次紫府探查不出,真宿恍然未觉,自己的身体已悄然发生了恶质的变化。
他将心神尽数投入修炼,试图熬过这个燥郁难安的长夜。
太子册封大典来得那么顺理成章。钦天监早早算定的吉时里,大皇子不过半日便入主东宫。赏赐如流水般涌入东宫,护卫与宫婢林立里外,满目皆是喜庆之气象。
真宿静默旁观,脊背依旧灼热如烙,眸中赤色时隐时现。
未几,太后再度中风的消息传遍宫阙。鸩王这回终是遣了御医前去诊视,得知其绝无康复之望后,便以“免去芹嬷嬷操劳”为由,强令这位侍奉太后半生的老仆告老离宫。偏生此番操作,使人根本无从指摘,确似体恤下人的仁政。
失了倚仗的芹嬷嬷,更是无从违逆。
最忠实的仆人离开身边,纵使太后日后能够苏醒,周遭早已换上了鸩王的耳目,这位曾暗中左右朝堂的大人物,余生也只能困在这蔚熙宫,做个令不出宫的“病者”了。
真宿对鸩王的狠绝,并无微词。鸩王毕竟并非是真正的余斛帝,纵与太后相处数载,但太后屡屡下的无一不是招招毙命的死手,鸩王这般处置已算宽宥。
换作他是鸩王,留她全尸,方是他最后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