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不禁抬首望向漆黑雨幕的远处,山影重重。
“这里挺好的。”
李婆婆端着木盆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语塞。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里那点恭敬渐渐被更大的困惑取代。
这娃儿,难不成真有点糊涂?
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跑到山里睡硬板床,吃粗茶饭,淋雨干活……图什么呢?
这疑惑在老两口心头盘桓了颇长一段时日。
久到他们几乎以为那场风波已然平息,日子就这样安安分分地继续过下去时。
唐家上门来讨账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前些时日,兴许是见唐九霄生得白,李婆婆到底没舍得叫他尚且完好的那半张脸被日头晒糙,紧赶慢赶,亲手编了顶宽檐竹笠给他。
唐九霄也没推辞,自此便天天戴着它上山下坡。
于是当唐一鸣亲自领人踏上山径,来到竹屋前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一名头戴竹笠,身穿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低头安静地择着筐里的野菜。
动作熟稔,姿态寻常,与这山间任何农人并无二致。
莫说是唐一鸣,就连他身侧的仆侍也绝想不到,眼前这个朴素得近乎潦草的农夫,会是族中那位曾经金尊玉贵,仪容俊美的九公子。
一名仆役得了示意,上前几步,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探询:“这里可住着一位年轻的公子?”
唐九霄手中择菜的动作未停,只略微压低了竹笠的檐,声音平淡:“没见过。”
那仆役有些着急,分明得了确切消息,九公子就在这山里。今日大公子亲自上山,若空手而归,自己定然交代不过去。
他上前半步,语气紧了几分:“那这屋里都住着些什么人?”
“除了我,只有一对老人家。”
唐九霄将择好的菜放入筐中,依旧没有抬头,只重复道:“你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处,我也从未见过。”
那仆役犹自不觉,唐一鸣却听出了端倪。
“你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谁?”
他缓步上前,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似乎只是寻常问询:“这位小哥,我是蜀州唐家的人。这片山岭,都归唐家所有。你若能告知那人的下落,必有重赏。”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农夫。
那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沾着泥点,握菜的手指骨节分明,却异常白皙。
视线随之上移,落在那顶宽大的竹笠上。
竹笠的阴影几乎完全遮蔽了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成直线的唇。
唐九霄手下动作未停,声音里透出几分被打扰的不耐:“说了,我没见过你要找的——”
话音未落。
咻的一声破空轻响,一粒浑圆的珠子自唐一鸣手中疾射而出,精准地击中竹笠边缘。
竹笠应声飞脱,翻滚着落在几步开外的泥地上。
唐九霄下意识地侧首闭目,抬手欲挡,却已迟了。
那张脸彻底暴露在天光之下,完好的右半边依旧俊美苍白,左半边却是大片狰狞扭曲的火燎疤痕,从额角蔓延至颊侧,触目惊心。
唐一鸣轻轻收拢掌中那串少了一粒珠子的佛珠,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木珠表面。
他目光落在唐九霄脸上,唇边的微笑分毫未变,甚至加深了些许,语调悠长:“九弟,多日不见。”
他稍稍一顿,声音里透出点恰到好处的讶异与玩味:“你怎会……落魄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