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帝是多么克制的性情,江宁景氏自幼的教养又摆在那里,他连说话都不会刻意抬高声调,摔门的举止太过轻佻,根本不是皇帝会做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令父皇激怒至此?
景昭小小的心脏里弥漫出一种不安的情绪,她站在门外朝雨幕深处张望,很不死心地问:“本宫不能过去吗?”
梁观己陪着笑,不说话。
景昭就明白了。
她转回殿里,也没心情背书了,挥退宫人匆匆躺下,辗转反侧半夜才睡着。
直到她睡下,都没听正殿那边传来动静。
皇帝一夜未归。
第二天她起床洗漱,带着宫人回东宫上课的时候,才从侍读学士不安的神情和躲闪的眼神中问出了一个消息。
三个月前,由她父皇亲自指定监修南陵、拟写碑文的大学士谭深年,于昨夜被褫夺官职,投入天牢。
获罪因由:不敬文宣皇后。
第152章第一百五十二章
撰写碑文,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之所以容易,是因为它早已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范本。
就譬如文宣皇后的碑文,只消写清她的姓氏、先祖、父母等出身,歌颂贞皇帝、贞皇后殉国的刚烈品德。而后称道文宣皇后幼年聪慧、文理通达,再着重陈述她下嫁皇帝之后的夫妻情深、琴瑟和鸣,最后稍一提沦落伪朝的经历。
这样写出来,即使无甚出彩之处,至少也是一篇基本合格的文章。
之所以困难,是因为要写得文辞纵横、流芳百世极难。
众所周知,皇帝爱重发妻,追封她为皇后,册立她的女儿,样样精心不肯疏忽,必定要求极高,恐怕就算写得花团锦簇,也免不了要数易其稿,多番修订。
但谭深年因撰文而获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皇帝登基以来,对南北有名的名士大儒算得上尊重。前朝从无大学士一职,皇帝生造出来这个清贵职位,刻意用来招揽盛名在外的名士们。
谭深年是北方名士中的佼佼者。
伪朝倒行逆施杀人如草,活到他这把年纪的名士不多了。
故而,谭深年下狱的消息传出,不少文人大感惊愕,迅速开始四处奔走打听情况。想知道谭深年到底是怎么不敬文宣皇后,竟然被削去官职扔进大牢里了。
答案就在碑文上。
替文宣皇后撰写碑文,无论如何绕不开她成为伪朝皇帝妃嫔的经历。
依照常理而言,应该格外强调文宣皇后的忍辱负重、为母则刚。但谭深年春秋笔法,用了这么一个词。
——“镜破钗分,惜乎梅枝另投。”
梅枝另投。
时人常以“梅开二度”隐喻,代指再嫁再娶。民间女子改嫁,亦称其为‘梅婚’。
这是个非常通俗的叫法,其词义虽然文雅,但是用在这里,和琵琶别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
文宣皇后委身伪朝,不是改嫁,而是被迫。梅枝另投四个字刻在碑上,完全模糊了她的本意,倘若多年以后载入史册,那就彻底说不清了。
齐楚两朝民风开放,女子改嫁不算大事,可孝道始终是不容逾越的底线,桓氏皇族尽数折损于荆狄慕容氏之手,贞皇帝贞皇后一死殉国。倘若文宣皇后心甘情愿改嫁给诛灭全族、逼杀父母的仇人,那么她的名声也就彻彻底底毁了。
这并不是个小错。
撰写这般要紧的碑文,宁可平庸不能出错,谭深年是文赋大家,替亲友捉刀撰写过的墓志铭加起来比他的坟头草都高,怎么会犯如此浅显的错误?
所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一字一句暗含褒贬。这是文人最擅玩弄的言语之道,根本不可能一时疏忽铸成大错——他就是故意的!
皇帝震怒,毫不理会雪片般飞来的求情奏折,令内卫亲自审讯。
果然再迂腐死硬的人也扛不住十八道重刑,谭深年入狱之初慨然承认风骨凛凛,颇有宁死不屈之色,然后只消一日一夜,内卫统领漏夜赶入宫中,向皇帝呈上了一张鲜血淋漓按着手印的口供。
——事已至此,谭深年到底是真的迂腐刻板,还是受人挑唆,抑或是另有用意,都不再重要了。
那篇不敬文宣皇后的碑文的的确确出自他的手笔,这就足够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