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他又听见侍女的声音:“不好了!阿郎不好了!”。声音由远及近。
侍女急奔过来:“不好了,小主人起热了!”
孙虎急喝:“那还不快去请医士!”
“是、是!”侍女又急匆匆地向外奔。
孙虎撑着高案要去看孩子时,脚步忽一顿。
孩子白日还如常日一般踢着蹴鞠,如何夜里便哭闹起热。
孙虎远远看向大门的方向,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报应么?”
思及此处,孙虎快步出屋,远远对正关门的家僮道:“快去将云郎君请回来——”
请傅徽之重新入堂后,孙虎吩咐府中家僮没有呼唤,皆不许靠近。而后小心将门闩紧。
孙虎道:“原本这事我死都不会说的。郎君救了我儿,我无以为报。但若要我作证,是万万不能的。我只说,郎君听,仅此而已。”
傅徽之叹了口气,道:“我知。”
“孙虎”又静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我确实在京城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郎君方才有一事说错了,我并非有意唤我兄弟来代我死。”
孙龙回忆道:“那日我兄弟恰好来我家中,我出门沽酒,谁知回来时远远便见家门外有一鬼祟之人……我想起了京城的事,怕那人是来杀我的,便换了身与兄弟衣色、形制相近的衣裳,入了他的家宅。谁知当夜家中竟真起大火!我兄弟、夫人死于非命。若非郎君,我儿亦死矣。”
傅徽之道:“你明知家中或有危难,不去家中警示,却知扮作兄弟入城,这是无意?”
“我也是一时害怕、一时糊涂。”
傅徽之以指叩案:“那是你的发妻、亲弟、亲子,你于心何忍啊?”
孙龙忽然哭道:“我有什么办法啊!他们不死,便是我死!我该死么?”
“那你夫人、兄弟便该死?他们到死都不知自己为何而死!”
“他们是不该死,可我更不该死啊!郎君有所不知,我与延兴门的城门郎交好,那日醉酒后,他说出了惊天之事。他说他的表舅是襄阳郡公,而自己很快便是皇帝的表舅了。
“当时圣上刚继位不久,还未立太子。襄阳郡公的外孙不过是皇子,怎说很快便是皇帝的表舅了?我便知道他们是要谋反!我便趁城门郎醉,又多问了几句。他说多的不能说,只令我后日丑正随他取钥开门。丑正并非敕令开城门之时,我如何还不知那是反贼将入城时!
“当夜我趁城门郎醉酒睡去,急写匿名书一封。等城门坊门开后,密将书信送至万年县,而后赶紧出城带着夫人离开。后来京城便捉了反贼,再无动乱!我救了一城之人啊!我不仅不该死,我还当加官进爵!”
真相大白,傅徽之没觉得有多意外。他不止一回怀疑过襄阳郡公,但总觉得祖父与襄阳郡公结义,何至如此相害?
傅徽之又想起什么,忙问:“是你写的匿名书?你如何写的?为何最后捉的反贼是赵国公?”
“此事我也不明白。虽说我未在告书上写是何人谋反,但我透露了那些反贼进城的时刻。应当不会捉错。或许是襄阳郡公与赵国公合谋造反,捉到的人只供出了赵国公罢……”
忽然一声巨响,傅徽之一拳砸在案上,孙龙一惊。看去时,傅徽之脸色大变,血色漫上双目,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模样。
恐惧渐生,孙龙不由身子后靠。
下一刻,傅徽之隔案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揪了过来。
傅徽之睁着血红的双眼,怒吼道:“你写匿名书首告,为何不写贼首姓名!”
难怪告书被劫却被原书返还,原来告书根本没写贼首姓名。他们要嫁祸何人皆可。
孙龙齿牙战战,颤声道:“我、我不敢啊。我将姓名写了,城门郎酒醒后想起来,必怀疑我!纵是他酒醒后不记得说了什么,但万一最后还是让庞家得手了,知道曾有匿名书,怕是终有一日会清算到我身上。如今我不写姓名,城门郎酒醉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那贼首便不知是何人泄露谋反之事。纵是城门郎记得说了什么,他也不能断定便是我。毕竟未写何人谋反!那些约定进城的反贼哪一个都有可能泄露,怀疑不到我头上!”
傅徽之义愤填膺,厉喝道:“你要成大事,却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你给自己想了一条又一条的退路,却让你的兄弟、夫人去承担你的苦果!你明明知道所有的事,却因顾及己身,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傅徽之双臂颤得厉害,连带着孙龙的衣襟也在颤,孙龙感觉傅徽之随时会挥拳砸来。但傅徽之说的事也是他这么多年心中不平之事。他忍下害怕,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我顾及己身?我若顾及己身,在我知道谋反事时,便不会去告发!我没有选择隐瞒,是我的仁义!你知道我让京城的军民少流了多少血吗!我有求回报吗!我不求回报,也不想因这仁义送了性命,我有错吗!”
傅徽之一哽,随即弓身剧烈地咳起来。
孙龙口中还不停:“我不止救了京城的军民,我还救了圣上!若皇帝换了,还不知天下百姓会受什么样的苦,我是救了天下!”
傅徽之紧攥胸口的衣物,原本因失血更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你只知道你救了谁,未曾想因为你死了多少无辜之人吗!”
孙龙愈发癫狂,三柳髭须横飞:“他们无辜,我便不无辜吗?是了!我是整个京城的大恩人,整个天下的大恩人!我怎么能死!”孙龙一面说一面张着手臂在堂中走着转着,“他们都该感激我!为何无人感激我?无人感激我便也罢了,我怎么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