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泰寺。
这座寺庙乃是梁武帝舍身之所,历经前朝战火,于本朝初年得以重修,如今香火鼎盛,乃是京中贵妇们祈福问安的首选之地。
今日,魏国公府的马车稳稳停驻于山门之外,徐仪伴着母亲谢佩英前来探望姨母谢玉英,这位原是朱元璋侄媳的贵妇人,因无人知晓的宫闱秘事,被幽居于此清修。
“与你姨母有几句话要说,你且去外头逛逛,莫要走远了。”谢佩英低声叮咛。
徐仪颔首应诺,目送母亲与姨母的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尽头。
她独自信步于寺中,因母亲今日到访,寺中并未接待香客,唯余几个见惯了王孙贵戚的伶俐僧童,真默然在洒扫庭除,倒也别有一番清幽宁静。
徐仪闲游片刻,便觉倦意袭来,欲往马车上小憩等待。
方踏出山门,却见朱棣立于门前一株苍劲古松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锦袍,显然又是骑马而来,身后跟着数名佩刀侍卫。看他身形挺拔如松,想来伤势恢复的不错。只是细观之下,唇色仍透出几分病后初愈的苍白,眉宇间亦不如往日有精神。
朱棣来此之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设想过她或咒骂撕打,或冷眼相向,种种情形皆在预料之中,纵是滔天怒火,他亦甘愿承受。
候立寺外的时辰里,他将腹中措辞反复斟酌,唯恐言辞有失再惹她不快。
他做好了准备承受她的愤怒。只要她能舒坦一些,就是将心中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自己身上也无妨。
然而,徐仪看到他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那日秦淮河畔亮如星辰的眸子,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死水。
她甚至敛眸垂眉,向自己行礼,“参见殿下。”
朱棣看着她脸色透着青白,与自己想象中愠怒模样完全不同,尤其是眼下的那两团乌青,突兀地出现在她剔透的肌肤上,看得朱棣心口猛地一抽。
心中绞痛,胸口郁结,比背后那三十军棍留下的伤,还疼上千百倍。
他此刻是真的后悔了,在三哥面前的倔强顷刻间淡然无存,他不禁悔恨究竟是为何,非要去招惹二哥?
他从未想过,要让徐仪这般难过。
“殿下的伤势可好些了?”徐仪的声音,轻淡无痕,神色平静,仿佛眼前之人不过是陌路之人。
朱棣心头一凛,这般拒人千里的徐仪令他陌生至极。在苏州重逢之时,她虽也对他保持着距离,但那双眼睛里,总还有着探究与显而易见的戒备。
可现在……朱棣如鲠在喉,准备凝在舌尖,只因徐仪已经连一丝情绪都不愿再向他展露。
分明有某种珍重之物正从指缝间流走,若此刻不拼力攥住,怕是此生都会追悔莫及。
徐仪见他默然,倒也不以为意。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规矩的礼:“殿下若无他事,臣女先行告退了。”
说罢,她准备离开,就在与朱棣擦肩而过的刹那。
朱棣探手扣住她的手腕,指节因克制而泛出青白。
“是我之过。”他喉头滚动,字字艰难,“你……但将愠怒尽数倾泻于我便是。”
原来,他是这样害怕。害怕她用这种平静到残忍的姿态,将他彻底摒弃在她的世界之外。
徐仪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攥着腕子。
良久。
她才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淬了冰的讥嘲:“殿下讨人欢心的章法独具一格,倒教臣女开了眼界。”
尖锐如刺的话语,字字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