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儿打着旋儿,悠悠地落在小糖豆脚边的草地上。
小糖豆似乎被那声音惊了一下,原本攥着燕离衣角的小手下意识松开,小小的身子朝后微微躲了躲,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怯生生的迷茫。她望着台阶下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磨破了洞的旧连衣裙的女人,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女人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台阶的,她脚上那双破旧的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跑到小糖豆面前时,膝盖不小心撞在了石凳上,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直接就那么半跪了下来。她伸出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干涸的泥土和草屑,却小心翼翼地将小糖豆整个儿捧进了怀里,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糖豆……我的糖豆……”女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开启的生锈门轴,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妈妈……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小糖豆起初还在挣扎,小胳膊小腿儿胡乱地挥舞着,细声细气地呜咽着,充满了不安。可当她嗅到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洗衣粉和阳光晒过的气味——一种与孤儿院里常用的消毒水和奶瓶清洁剂截然不同的气息——时,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小脑袋在女人单薄的肩膀上蹭了蹭,一只小手紧紧抠住女人领口处磨得起了毛边的布料,另一只小手则摸索着抓住了那条同样陈旧的项链吊坠——那是一条用红绳穿着的、色泽暗淡的银锁片,与她自己脖子上戴的那枚“长命百岁”的银锁片竟是一对,只是此刻,那枚属于母亲的锁片上,还沾着几点干硬的奶渍,如同凝固的泪痕。
“妈……妈?”小糖豆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声音软糯得像刚出炉的棉花糖。她努力仰起小脸,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女人因长久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的下巴,然后,她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全然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口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女人洗得发白的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印。
女人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抬起头,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小糖豆柔软的发顶上,瞬间浸湿了一小撮胎发。“对不起……对不起糖豆……是妈妈没用……妈妈没能给你买新衣服,没能给你买好吃的奶粉……”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小糖豆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手术疤痕,指腹上厚厚的老茧轻轻蹭过,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医生说……说等天气再凉快些,就能给你做手术了……等手术做好了,妈妈就带你去海边,去捡好多好多漂亮的贝壳……给你买最大最大的棒棒糖,买会唱歌的洋娃娃……”
“阿姨,”燕离不知何时已悄悄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女人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温和而坚定,“您先别激动。张医生说,小糖豆的心脏病需要尽快进行手术,现在医学很发达,微创手术的成功率很高。费用方面,我们会一起想办法的。”她转头看向元棠棠,元棠棠立刻会意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封皮有些旧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了过去:“阿姨,您看,这是我和燕离这两年攒下的一些积蓄,虽然不多,但先拿去应急。还有,我查了很多资料,也联系了几家做儿童先心病手术比较权威的公益基金会,他们说可以帮您申请援助,减免大部分手术费用。”
女人接过笔记本,指尖触碰到纸页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又往石阶上滑坐了几分。她低头看着本子里密密麻麻记录着的每一笔开支——早餐铺卖包子攒下的零钞,替人织毛衣、做手工活挣来的工钱,甚至还有几张写着“捡废品收入”的便签条——眼泪滴落在纸页上,迅速晕开,将那些数字模糊成一片。她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燕离,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哽咽:“你……你们……你们是好人……你们不嫌弃糖豆有病,还愿意……愿意……”
“糖豆这么可爱,我们怎么会嫌弃呢?”一旁的朵朵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小脑袋凑到小糖豆的另一侧,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妈妈”。她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戳了戳小糖豆那枚银锁片,脆生生地说:“糖豆,你看,这位阿姨的项链和你脖子上的锁片是不是一样的?你们肯定是妈妈和宝宝!”
小糖豆闻言,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小手,努力地去抓女人胸前那条同样质地的红绳吊坠。女人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解下自己的那枚银锁片,轻轻地、温柔地贴在小糖豆温热的小胸膛上。两枚锁片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下交相辉映,闪烁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对……对……”女人哽咽着,用脸颊亲昵地蹭着小糖豆柔软的胎发,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喜悦,“这是你出生时,你外婆给我的。她说,等我们糖豆将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就把这另一枚也给她戴上……”
远处,舞台剧的幕布缓缓落下,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和掌声。王奶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粥的香气混杂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弥漫在傍晚的院子里。她看见这一幕,眼眶也湿润了,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了:“哎呀,瞧这祖孙俩……不对,是母女俩……多亲热啊!”她走过去,将粥碗轻轻放在石桌上,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颗晶莹的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了小糖豆早已等不及的小嘴里。
小糖豆含着甜滋滋的水果糖,含糊不清地吐着泡泡,小手紧紧攥着两枚冰凉的银锁片,一只手还好奇地去抓女人脸上未干的泪珠。女人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糖豆不怕,有妈妈在,妈妈在呢……”
燕离静静地望着这相拥的母女俩,心中百感交集。一阵微风吹过,轻轻掀起了她额前的刘海,露出了她颈间挂着的那枚小巧的猫形吊坠。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张医生发来的一条微信消息:“小离,刚刚和院方确认过了,下周就可以安排小糖豆去做术前检查了。另外,那位妈妈刚才悄悄跟我说,她在天桥下捡废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些全新的婴儿衣物和玩具,看尺码,应该正是适合小糖豆的。她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可怜她们母女,特意送来的礼物。”
燕离看着那条信息,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因吃到糖而笑得眯起眼睛的小糖豆,以及她那位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孩子的母亲,忽然觉得,这个夏日的傍晚,连空气中吹拂的风都带着一丝丝糖果般的甜腻味道。她想起不久前在舞台上,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唱着改编的歌词:“魔镜魔镜,快快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骑士大人?”而现在,她似乎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勇敢,并不仅仅是披荆斩棘、无畏前行,有时候,它更是在最绝望的时刻,依然选择伸出手,紧紧握住那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小糖豆似乎感受到了妈妈情绪的平复,又或许是被周围温暖的氛围所感染,她努力地从妈妈怀里探出小脑袋,对着燕离和元棠棠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用她那含糊不清却极具感染力的童音大声宣布:“妈妈……甜!”
女人闻言,擦了擦不断涌出的眼泪,也跟着笑了起来,声音温柔而动听:“对,糖豆最甜,我们糖豆是世界上最甜的小宝贝。”她抬起头,感激地看向燕离和元棠棠,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期盼,“我……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们了,燕离姑娘,棠棠姑娘,还有王奶奶,朵朵……谢谢你们,给了我们娘俩一个家,给了糖豆一个未来……”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隐没在西边的山峦之后,夜幕开始悄然降临。孤儿院后院的老槐树下,亮起了一盏温暖的灯泡,昏黄的灯光将母女俩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夜灯初上时,王奶奶在老槐树下支起了小木桌,桌上摆着刚蒸好的桂花糕,甜糯的香气裹着晚风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小糖豆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指着月亮咿咿呀呀地念叨,妈妈便顺着她的手望去,用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糖豆看,那是月亮婆婆在给星星宝宝盖被子呢。”
“星星……要盖糖做的被子吗?”小糖豆歪着小脑袋,口水又调皮地顺着下巴淌了下来,妈妈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花手帕,仔细擦拭着,眼底满是宠溺的笑意:“嗯,等糖豆乖乖睡一觉,明天啊,咱们就一起给月亮婆婆送糖去好不好?”
“要草莓味的!”小糖豆立刻兴奋地拍起了小手,小胳膊激动地挥舞着,不小心撞翻了桌上的桂花糕碟子。一片精致的糕点滚落下来,恰好停在女人的旧布鞋边——那鞋面上还隐约粘着几丝白天在码头扛货时蹭上的白色棉絮,是她为了多挣些手术费,在休息日里偷偷去打零工留下的痕迹。
“哎呀,小心烫着!”王奶奶眼疾手快地弯腰捡起那片桂花糕,用干净的竹筷夹起,轻轻吹了吹热气,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小糖豆面前的小瓷碗里,“不碍事,不碍事,这糕啊,是刚出笼的,还热乎着呢。”老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女人膝头那件洗得泛白的旧连衣裙,袖口处用不同颜色的线细细缝补过的小补丁,针脚细密得像一朵朵开败的小雏菊,看得出来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嗨,您快尝尝这个。”元棠棠不知何时从屋里端来一碗清甜爽口绿豆汤,小心翼翼地放在女人面前的石桌上,柔声说道:“张医生特意嘱咐过,手术前要特别注意饮食清淡。这几天您就安心住在我们这儿,厨房里炖着补气血的鸡汤呢,我这就去给您盛一碗来。”
“使不得,使不得……”女人受宠若惊地连忙摆手,慌乱间竟差点把小糖豆从腿上颠簸下来。她急忙伸手稳稳接住女儿,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我……我带了干粮的,在挎包里……”说着,她便伸手去解腰间那个洗得褪了色的蓝布挎包,可手刚碰到包带,却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包里还珍藏着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那是她今早天没亮就在码头搬货时,揣在怀里省下来,打算留给小糖豆当点心的。
“阿姨,您就收下吧。”燕离温和地笑着,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玻璃罐,递到女人面前,“这是我妈妈亲手熬制的秋梨膏,对润肺止咳特别好。小糖豆最近嗓子有点不舒服,喝这个最合适了。”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张医生还说,明天早上让小糖豆记得空腹喝一杯温蜂蜜水,这样对检查会更有帮助。”
小糖豆好奇地伸出小手,摸了摸玻璃罐冰凉光滑的表面,然后又伸出小手指蘸了点里面金黄透亮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舔了舔,眼睛立刻惊喜地瞪得圆溜溜的:“甜!像……像天上的云彩一样甜!”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惹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色渐渐深了,小糖豆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打着小小的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女人轻轻抱起她,准备带她回屋睡觉。路过院子角落里堆放杂物的储物间时,小糖豆忽然伸出小手指着里面,奶声奶气地喊道:“妈妈,看!小熊……”女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储物间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旧床单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布包的一角还俏皮地露出了一小截雪白的绒毛——竟是王奶奶下午趁着空闲,翻出自己压箱底的一块旧绒布,连夜给小糖豆缝制的小熊玩偶。
“哎哟,瞧我这记性!”王奶奶一拍大腿,乐呵呵地从屋里追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双小巧可爱的虎头鞋,“我就说这双刚纳好的鞋底怎么找不着了呢!原来是给咱们糖豆的小熊玩偶当小鞋子啦!”她慈爱地摸了摸小糖豆软嘟嘟的小脸蛋,又转头对女人说:“妹子,我那屋里啊,还收着几件我孙女儿以前穿过的干净小衣裳,都是纯棉的料子,软和得很,明儿个我找出来给你送过来。”
“妈……”女人再也忍不住,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一次,却是喜悦与感激的泪水。她把小糖豆更紧地往怀里拢了拢,仿佛要把所有的爱都揉进这个拥抱里:“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