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擅长的就是揣测人心。
【1】
陆子冈沏好了一壶铁观音,刚倒了一杯,还未入口,就听见哑舍内间传来了脚步声。他连忙又把旁边茶盘上洗好的三只茶杯用沸水浇过一遍烫了杯,再熟练地把茶水注入杯中。
啧,正好他们四个人一人一杯。
他选的是一套粉彩四季花杯。这杯子上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都栩栩如生,他先挑的这个夏荷杯极好看……咦?怎么少一个人?
陆子冈的内心独白戛然而止,他看着老板面色沉静地从云母屏风后走出,后面跟着的小汤远把皮鞋踩得声音响响的,小脸上一副生气又不敢说的模样,再后面……再后面就没人了啊!医生人呢?
老板坐在柜台前,拿起粉彩冬梅杯,轻啜上一口,瞥见汤远气鼓鼓地爬上黄花梨官帽椅,淡淡道:“放心,他不会有危险的。让他留在云象冢内,才是保护他。”
汤远简直要气死了,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大叔怎么可能没有危险?如果云象冢没危险,那个坏蛋大叔又怎么会骗师兄你朋友去啊这一个不够,还要搭进去一个?师兄,你要是不敢跟着大叔去云象冢,我去!”
老板本不想说得太详细,但看汤远急得火烧火德的,只能如实告知:“你那个大叔,是开启所有宝车的钥匙。云象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属于宝库。他进出自如,自然毫无危险。”
“啊?”本来都跳下椅子要走的汤远动作一滞,目瞪口呆。没人告诉他医生大叔实际上这么牛啊,这是那个信科学讲道理的医生大叔?
老板捧着手中的冬梅杯,喝了口茶,缓缓道且,那个人既然送婴进了云象家,那么他就绝对不径去。所以相对的,现在的云象家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汤远挠了挠小脑袋,居然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师兄说得好像有那么点儿道理。他更新爬上黄花来嘴椅,随手拿了个离他最近的粉彩春桃杯,一口喝掉已经不那么烫的茶水。
陆子冈见气氛有所缓和,赶紧拿起紫砂壶给他续上一杯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插不上话,只能做好后勤工作了。
老板用指尖摩挲着茶杯上的梅花,轻声道:“所以,要在他绝对安全的这段时间里,把这件事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汤远努了努嘴,觉得他师兄说得倒是轻松。
“那人想要下棋,我就必须要陪他下吗?”老板淡淡道,“是为了救出师父,我才要下这盘棋。”
“那么,把师父救出来不就得了?师兄英明!”汤远接着老板的话往下说,心情豁然开朗。
他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老板慢慢把手中的残茶喝完,心中一点点盘算着,只要在医生和婴从云象冢出来之前,救走师父即可。云象冢那么大,他们应该不会遇见,也不会那么快走出来吧……
老板看着放在茶盘上那只孤零零的秋菊杯,默默地想着。
【2】
婴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捏着衣角,怯懦地町着半步堂外的广场上陆续离开的各家公子们。
半步堂是咸阳秦王宫中的练武堂,供秦王和将军大臣家的公子们习武所用。这个地方如此的耀眼,以至于婴都担心自己不知道何时会被人驱逐出去,只能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婴知道自己是当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亲成蟜是当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当年也曾经有希望继承王位。
可婴也知道,在他刚刚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成蟜叛秦降赵,并没有带走还在襁褓中的他。
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他的母亲也怕受到牵连,扔下他就逃走了。“人始生日婴”,随侍的嬷嬷便随意地给他用“婴”命名。
这个轻贱的名字,正暗喻了他在秦国的尴尬地位——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但在官中宛如隐形人一般存在。
也许是秦王网开一面,也许是秦王压根儿就没想起来他,他才得以苟活在这世间。
婴尽量把自己的身形藏在柱子后面,动作稍稍有些大,腰间的环佩清脆地响起他连忙停下脚步,缓下动作。
说来也是可笑,他在宫中吃不饱穿不暖,但该有的配饰还是有的。只是衣服因为他身量渐长而日趋不合身,还会因为经常磨损而偶尔添加补丁,而这腰间的环佩倒是耐用,他从小戴到大。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山玄玉而硃组绶,卿大夫水苍玉而缁组绶……他虽然没有公侯的名号,但依然在十岁那年分到了一组山玄玉玉佩,朱砂红色的丝线穿过黑色的玉佩,甚是好看。
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有身份的人都流行把玉佩戴在腰间,在行走之时,发出叮当清脆之声,节奏悦耳,轻重得当。越是高贵者,越是步伐舒缓稳重,尽显其仪态风度。如果行走快速,声音杂乱无章,则会被认为失仪。
而婴被照顾他的嬷嬷告知,这玉佩还有个俗称,叫玉禁步。何为禁步?就是不应出现的地方,不要迈步,不要让它响起。所以婴一直用玉禁步的声音来提醒自己,凡事要噤声。
清朗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婴对这个不卑不亢的声音有印象,忍不住从柱子后面探出头向外看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身穿绿色长袍的少年。
说他是少年,其实身量顶多算是比垂髫稍大上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八九岁一般。但这还未到束发之年的少年却穿着一身华贵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满着稚气的脸容上是满满的自信与骄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婴羡慕地咬了咬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