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斯很少与塔利亚谈论她的竞技身涯。这是个明显的禁忌话题。在他第一次试图搜索她的比赛集锦时就发现。
现在他不知道越过这红线是更近一步的天堂还是关心崩塌的地狱。
“塔利亚”他终于开口,声音轻缓,带着一种穿透引擎轰鸣的力量,“你的手在抖。”
娜斯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右手。果然,它在方向盘光滑的真皮包裹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一种肉眼难以察觉却深入骨髓的痉挛。她猛地攥紧,试图用意志力扼杀这背叛的信号。
“没有,”娜斯佳矢口否认,“只是引擎震动。”
她用力甩开那烦人的念头,右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带着一种近乎报复性的决绝,狠狠踩了下去!
“塔利亚!”罗伊斯的声音穿透风墙,带着紧绷的惊愕和更深的东西,一种娜斯佳此刻拒绝去分辨的担忧。他一只手紧抓着车门上方的扶手,指节泛白,身体在高速带来的巨大离心力下绷紧如弦。“塔亚,这里不是冰场!不用报复自己!”
“报复自己?”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她的神经。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掉了最后一克制。
娜斯佳以与劲爆场景不服的轻柔语气着重复,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变形,
“他们每分每秒都在给我打分!在冰上,在训练场,在录像室!每一个眼神都是打分!每一个沉默都是打分!”
车速还在攀升,指针逼近290。挡风玻璃外,被车灯劈开的黑暗道路像一条永无尽头的绝望跑道,疯狂地向我们扑来。
“我受够了!受够了那些该死的分数!受够了把自己像块肉一样摆在砧板上任人挑剔!我要快!快得让那些数字都他妈追不上!快得……”
喉咙突然被一股灼热的气流堵住,视线毫无预兆地模糊、扭曲。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急速滑落,那热度烫得惊人,与她此刻冰冷的咆哮形成最荒谬的对比。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稳定、带着薄茧的手,坚定地覆盖在娜斯佳死死扣住方向盘、因用力过猛而痉挛的右手上。那触感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实。罗伊斯的手。
“塔亚,”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震耳欲聋的风噪和引擎的嘶吼,也压过了娜斯佳脑中那尖锐的嗡鸣,“看着我。”
那声音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平静。娜斯佳像被施了咒,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侧过头。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罗伊斯的漂亮脸蛋近在咫尺。他的眼神深邃,像风暴过后的深海,不再有刚才的惊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理解。那里面映着塔利亚扭曲的倒影。一个被压力和恐惧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冠军。
“你比的,”他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我混乱的心跳上,“从来不是赛道。”他的目光锐利,穿透我泪水的屏障,“也不是那些该死的分数。”
引擎仍在咆哮,速度计的指针在260附近疯狂地颤抖、跳动。风噪依旧如雷贯耳。但奇怪的是,他低沉的话语却像投入沸水的冰块,让车厢里那令人窒息的、几近爆炸的张力,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裂痕。
娜斯佳紧绷的右手,在他掌心温热的覆盖下,那顽固的痉挛,竟奇迹般地开始缓缓消退。胃里那条冰冷的蛇,似乎也暂时停止了绞紧。
“我们,”罗伊斯的声音带着一种轻盈的质感,那是长期极限训练和巨大压力共同打磨出的超脱。蕴藏着一种奇特的韧性,一种只有共同经历过炼狱的人才能听懂的回响,
“我们把自己绷得太紧了,紧得像要断掉的弓弦。”他的拇指在塔利亚冰冷的手背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一个微小却带着巨大安抚力量的触感。
“全是压力。”他短促地、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是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也怕,塔亚。怕失误,怕辜负,怕受伤,害得我的队伍保级失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塔利亚,“但这不是解决的办法。在这里,把命交给这条该死的公路?”
罗伊斯话语里的“我们”和“怕”,像两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塔利亚紧紧封闭、只顾着自我燃烧的愤怒外壳。
原来,恐惧的嘶吼并非只在她一个人的喉咙里翻滚。冠军的金色光芒下,他们承受着同样的炙烤与重压,同样的窒息感。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前方那片被撕裂的黑暗,但速度计的指针,那个狂跳的数字,第一次清晰地刺入她的意识。冰冷的恐惧,迟来的、真实的恐惧,终于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那虚妄的、燃烧着的失控火焰。
娜斯佳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右脚猛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松懈,从油门踏板上移开。同时,左脚坚定而沉重地踩下了刹车。
一股强大的反向力量将他们狠狠甩向前方,又被安全带死死勒住,胸口传来一阵窒息的闷痛。罗伊斯的身体也猛地向前冲去,但他覆盖在塔利亚手上的力量却丝毫未减,反而更紧地握住了她,仿佛要将她从失控的边缘彻底拉回。
“塔亚,下一次你难受了告诉我好吗,我带你开车,开安全一点点车。200㎞h以内的那种。我不开心也告诉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车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窗外,原本模糊成绿色洪流的冷杉林,轮廓开始逐渐清晰、稳定,重新变回一棵棵沉默挺立的墨绿卫士。
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速度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平静。
风噪也渐渐平息,变成一种低沉的呜咽。车厢里只剩下两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在这个一直诡异平静的车厢里终于有空气灌进车里。凉爽的风铺面这是刚刚逃离风暴中心后唯一能证明彼此还活着的证据。
车最终在路边一处可以停靠的碎石空地上缓缓停稳。引擎熄火,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死寂。只有剧烈的心跳还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咚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娜斯佳瘫软在驾驶座上,汗水浸透了后背,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双手无力地从方向盘上滑落,垂在身侧,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沉重的躯壳和一片狼藉的内心。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沉重地压着眼睑。
罗伊斯的手依旧覆在塔利亚的手上,温热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年轻的女孩男孩在消化这场由违反年龄的压力带来的疯狂。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挡风玻璃外。那里,沉沉的夜幕低垂,但遥远的地平线上方,已经悄然裂开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水色微光,正顽强地从那道缝隙里渗透出来,小心翼翼地晕染着深蓝色的天幕边缘。
那光芒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固执,预示着长夜并非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