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发炎了,马尔科。”她松开手,语气笃定,“多久了?”
罗伊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没……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过几天就好了!重点是腿,我的腿!”他试图把话题拉回自己熟悉的、并且理直气壮可以撒娇的伤痛领域。
娜斯佳却不吃这套。她直起身,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肌肉拉伤,标准恢复流程,冰敷、加压、抬高、休息。你做得很好,”她扫了一眼他妥善固定的腿,
“但智齿发炎引起的慢性疼痛和低度炎症反应,会直接影响你的睡眠质量、食欲,进而拖慢肌肉的修复速度。这是医学事实。”她吐出最后几个字,清晰而冷静,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罗伊斯瞪大了眼睛,里面充满了“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的震惊,以及“我不想听这个”的抗拒。
“拔掉它。”娜斯佳下了判决。
“不要!”罗伊斯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牵动了伤腿,疼得龇牙咧嘴,“拔牙太可怕了!我听说要用锤子!用凿子!会肿成松鼠!而且……而且万一影响到我踢球的脸呢?”他最后一句嘟囔得近乎无理取闹。
娜斯佳被他孩子气的恐惧逗得想笑,但嘴角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很快故作严肃恢复平直。她在他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金发,动作从强势的命令切换成一种温柔的包裹:
“马尔科,听着。你的职业生涯,每一个细节都值得被认真对待。一点可能影响状态的小问题,都不应该被忽略。胜利是由无数这样的细节堆砌起来的。”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重,
“我不想你因为这种可以避免的事情,耽误复出,耽误帮助球队保级。这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保级,多特……”罗伊斯喃喃道,眼神黯淡了一下,“我们不能再输了。”他渴望胜利的心纯粹而炽热,即使此刻他因为伤病和一点点牙疼显得幼稚又脆弱,但那颗想要为球队拼尽一切的心,从未改变。
正是这种矛盾的特质吸引着娜斯佳。他外表像个长不大的男孩,内心却有着磐石般的坚韧和忠诚。而她呢?她曾经也是为胜利燃烧一切的人,如今却……
带罗伊斯去拔智齿的过程,像一场拉锯战。最终,在娜斯佳“不去就把你游戏存档全删了”的“温柔”威胁,以及“拔完牙我给你做一周的布丁”的利诱下,罗伊斯才不情不愿地在消炎后被拖出了家门。
坐在牙科诊所候诊室里,罗伊斯紧张地抓着娜斯佳的手,指尖冰凉。消毒水的气味勾起了两人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冰场边弥漫的类似气味,总是伴随着扭伤的脚踝、过度疲劳的肌肉撕裂般的疼痛,以及无数次摔倒后骨头与冰面撞击的闷响。
“塔利亚,”罗伊斯小声问,试图转移注意力,“你为什么……会对这些细枝末节这么了解?肌肉恢复、炎症反应……你甚至比我的队医还在意。”他顿了顿,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你明明那么厉害,为花滑复出了这么多为什么……不继续滑冰了?”
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娜斯佳刻意封闭的某个匣子。
为什么?
她看着诊所洁白的墙壁,思绪却飘回了那片彻骨寒冷的冰面。
她热爱胜利,享受聚光灯下,以完美的姿态征服裁判和观众的那一刻。但那份胜利,是由什么砌成的?
是由身体砌成的。
她的记忆深处,并非只有领奖台上的荣光。更多的是日复一日,将身体推向极限的“暴力”。
韧带像过度拉伸的橡皮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骨骼在无数次落地中承受着数倍于体重的冲击;肌肉在极寒中绷紧,又在训练后酸胀到无法触碰。脚踝的旧伤在阴雨天总是隐隐作痛。后背的脊椎,因为长期进行柔韧性训练,有着轻微的侧弯。
她的身体,是一幅精密而脆弱的仪器,为了呈现出那种极致的、残酷的“暴力美学”,她早早地支付了代价。
每一次旋转,都可能带来眩晕和恶心;每一次跳跃,都是一场与地心引力的赌博,赌注是她的膝盖和脚腕。她爱那种燃烧殆尽的感觉,爱在冰面上驰骋、仿佛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但这份自由的背面,是镌刻在骨骼肌肉里的痛苦记忆。
“因为……”娜斯佳的声音有些飘忽,“我太在乎了。”她转过头,看向罗伊斯,眼神复杂,“我在乎胜利,在乎到可以忍受那些痛苦。但我也……太爱惜这具身体了。”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里也曾布满青紫的训练痕迹,“花样滑冰告诉我,身体的每一个信号都值得敬畏。忽略它,代价可能是毁灭性的。我了解那些细枝末节,是因为我不得不了解。那是生存的本能。当我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退缩就会像决堤一般涌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直面自己内心一直摇摆不定的那个部分。
“我喜欢赢,马尔科。我喜欢那种拼尽一切,然后站上巅峰的感觉。但滑冰带给我的痛苦……它们太具体了,具体到让我有时候会怀疑,用这样的代价去换取胜利,是否值得。
我暂停训练,说是伤病需要恢复,其实……是我在害怕。害怕那种无休止的、对身体消耗的感觉,害怕某一次摔倒,就再也站不起来。”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外人,也是向自己,剖析这份深藏的恐惧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