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筝在他不知来意的目光里坐直身子,头发用两根细卡子别住,黑色水瀑似的泼在肩头,藕荷色旗袍粉得灵动,领口缝着一排黄铜扣子,亮得反光,缩印着周怀良毫无表情的面庞。
“程小姐?”周怀良略一眯眼,辨认着。
从穿过来以后,还鲜少有人这么叫她。
程筝仰起脸礼貌回视,睫毛掀起落下,有问有答:“嗳,良少爷,等你许久。”
等着吃饭呢。
虽然气质完全不同,但这人跟周怀鹤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但细说起来又点不明究竟是五官里哪一处像。
对话短促结束,连打招呼都算不上,杨妈已经开始催:“菜都上完了,良少爷落座罢!我去楼上喊老爷和鹤少爷下来一起吃饭。”
一张长方形胡桃木餐桌,程筝胳膊搭在椅背上,计算着自己应该坐在哪里,或者等人家都坐好了再坐,免得给自己逼到尴尬的位置。
她宁愿是坐周太太边上,也自在点儿。
周怀良倒很有主人意识,扯过离他最近的一张凳子,闷头坐下,背脊离椅背一拳距离,挺直坐着。
“怎么不坐?”口吻生冷,像吩咐惯了人。
程筝深吸一口气,同他隔了一个位置。
周峥跟鹤少爷一起下来,周太太放下那博美犬,白色的狗就满屋子乱跑,撞在周怀鹤脚踝上,绕了几个圈。
周怀鹤皮肤白,眼又浓黑,病得无甚血色的唇轻微一勾,满目温柔地蹲下,颔首挠小狗的下巴颏,静静问:“这是大哥带来的么?”
杨妈解释:“是的,送给太太解闷的。”
周怀鹤轻轻笑:“瞧起来很有精神。”
说完,仿佛风一撩就倒了似的,偏头闷咳两声。
程筝见他如见鬼。
街头巷尾不应该贴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应该将周怀鹤的脸映上去,容貌担得起明星二字,演技也担得起。
他们在屋子里讲话时他哪里是这样一副姿态!程筝现在是完全知道那些老妈子为什么说鹤少爷顶顶善良好讲话了。
可虽然程筝清楚这人狡猾的德行,但杨妈她们自然不知,一人一狗对照起来,叫人扼腕叹息:“怎地大夏天还咳嗽起来了,今晚煮的药少爷可不能再因为难喝就倒了,明日还得坐船,今天需好好休息。”
周怀鹤一派温润如玉的品相:“晓得了,杨妈。”
周老爷跟周太太坐在对面,周怀鹤自然就卡进她跟周怀良中间的那个空位里去了。
饭桌上喝茶也不适宜,今晚温了米酒来喝,太太吩咐厨房做的龙井玉圆也摆在周怀良手边,名字好听,实际上就是龙井茶水煮的鹌鹑蛋,一股茶香幽幽升起,解腻。
可周怀鹤一入座,涩苦的药味儿就绕着她,程筝瞧了他一眼,见此人面色稀松平常,眉头眼梢都无甚兴趣地耷着,像是对这种家宴习以为常。
这形势很明显,周公馆里还是周怀良的份量更重些,毕竟整个家里仅这一人在军中威望颇高。
周太太不断给亲儿子碗里夹菜:“你这套碗筷是我和崇文一起去定的,待会儿吃完饭叫老妈子们洗干净,你明日带回去用。”
程筝不是周家人,对他们之间的寒暄并不很感兴趣,她只顾着自己饿扁的肚皮,自顾自吃着自己的。
周怀鹤懒着,整场也没动几次筷子,郑重其事办的家宴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了。
吃完饭,周峥自己一人悄然钻去后院,周怀良看了眼父亲的背影,还未言语,便被周太太扯进楼上的屋子里叙旧。
程筝吃饱喝足,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要办,找了个消食的由头要去后花园,却被周怀鹤叫住。
她穿的旗袍没有口袋,程筝在鞋子里揣了三五张画好的符。
明日一早就要坐船去香港,今晚她得把这符纸偷偷塞进烧大烟的炉子里,这样一来,她在香港拜妈祖,周峥只要忍不住抽了烟,那符还能起点效果,周峥身子只要有好转,就足以让他相信何师父的话,自己便也能留下来。
这是程筝推演多遍认为最可行的方法,可她只有今晚能动作,本想着今天家宴,菜多人忙,她也好有机会溜去炉子那里,结果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被周怀鹤喊住了。
程筝耐着性子,问:“鹤少爷有事找我?”
四下没人,周怀鹤也不作戏了,闲闲道:“感谢准六姨太的西药股。”
“不谢,鹤少爷也帮了我。”程筝道。
他捏了捏指尖,心里盘算着什么,默了几秒,短暂思索着,灯光下的皮肤像半透明的青色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