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近了,程筝才看见茶几上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草戒指。他摘的花养不活,就被折了当戒指,程筝纯当他无聊编着玩的。
只是叫她坐过去,倒也没说要做什么,周怀鹤弯腰捏她的脚,程筝的注意力还在那草环上,好奇道:“我发现你净是对一些婚礼、戒指之类的感兴趣,之前是——”
还没讲完,受了伤的腿被他拎起来,程筝的身体被摆成一个古怪的姿势,话便转个了弯,缩着瞳孔抗拒:“你干什——”
周怀鹤半阖着眼,睫毛后面是缄淡的乌色眼睛,直直顶着她渗血的伤口,伸出他所谓的“不灵活”的舌头,抿了上去。
那感觉很奇妙,尽管被他含住,伤口的部分也没有热度,只有冰冷湿滑的感觉,像蛞蝓或蜗牛之类的东西,又或是什么柔软的贝类,轻轻地吮着她伤口的血珠。
窗户敞着,湖水的气息随风拂来,挟带着窗台上挂着的衣服的洗衣皂香,程筝的鼻息微微一窒,见周怀鹤吮完以后抬开牙关,探出舌尖舔了一下,那伤口消失了,只剩下湿滑的余韵。
他不觉有异,清白的一张脸倒叫程筝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玉玲给我贴的符,治病很好用。”
程筝回避起来,将两条腿并拢,另一只脚的脚跟蹭蹭他舔过的位置,觉得很痒似的,支吾着说:“一定得这样治吗?”
“血也可以。”他低头,捏起自己手腕上薄薄一层皮,白的能透光似的,他也不觉自己可怜,道,“但我应该没有血了。”
周怀鹤一直过分安静,程筝脸色变来变去,很心烦意乱似的,从沙发上站起来要回屋:“我去睡觉了。”
刚甩手要走,周怀鹤半盖着毯子拉住她一截手指,扬起一些头,问她:“我编的戒指你要带一个走吗?”
半截手指落在他手里,程筝侧头望了一望,“编这些做什么?”
“支开注意力。”他静静说,“我到这里来,那些湖上的风吹着我,总是疼,我以为死了以后我早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了,原来还记着。”
“你——”程筝急急张开嘴,看着他的脸,眼睫便一颤,余下的声音变得极轻,“十八层地狱,确实疼。”
周怀鹤像是从漫长的百年记忆里想起了什么,失一瞬神:“十八层地狱么……确实疼的。”
以至于死后只是靠近这片湖,那些疼痛的记忆便潮水般翻腾上来,松垮的皮里像是只装了一副碎掉的骨头:脚踩在地板上,疼;牙齿上下磕碰,疼;抬手,也疼,却还是想牵牵她,再多说两句话。
晚了可能说不着了,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了。
程筝觉得他似乎没什么长进,一百年前给她写过那么一封破绽百出的家书,一百年后编这么些没人要的戒指。
她站着,他坐着,一个视线沉重地向下垂,一个视线如烟雾般向上飘,都散进对方的眼睛里。
程筝一抿唇,一把拿过茶几上的草戒指,攥在掌心里。
“先忍忍,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带你回去。”
她阔步向卧室走开几步,几秒后又折回来,侧头看了眼窗户,将玻璃窗关上了。
青云湖的风,便吹不进来了。
两日后,覃梦华终于联系上周鹤,对方也通过了自己的好友申请,覃梦华说找了个聊新书的名义,将人约在了市内一家咖啡馆。
她们现在住的这处都不在市六区了,只有一个地铁站,程筝借用玉玲的小电驴骑到地铁站去,辗转了两次才赶到地方。
刚经过落地窗,覃梦华便大摇大摆地冲她打招呼。
程筝落去一眼,在她不断晃动的手肘后面,看见一张十分熟悉的侧颜。
从眉骨到鼻尖的弧度,嘴唇、下巴,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与周怀鹤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翻版。
那人微微侧过一些头来,抬眼,黑压压的眸光瞥过来,随即如同向他眼中埋入了一颗钉子似的,钉住以后便再也不动,只有睫毛细微抖了两下。
程筝也定身两秒,随即脸色深沉地推门进店,径直走向那桌。
周鹤面上没什么表情,寡淡着,徐徐扬起下巴来细致地打量她,顶着一张找不出丝毫分别的脸,只比现在形如鬼魅的周怀鹤多许多血色。
他无端静静凝望她,覃梦华热络地向他介绍起来:“这位就是我们程主编,你之前不是还老问我主编意见吗,现在咱们可以当面谈了。”
说完,她对程筝飞来个眼风,程筝从深思中抽身出来,飞快眨了几下眼回神,客气道:“您好,我叫程筝。”
他起先是抬头打量她的每一寸皮肤,她开口瞬间双唇张合的幅度,那声音像是令他恍然,周鹤眼瞳深处的墨色像是一圈圈散开,魇住了似的。
骤然间,他撇开视线低敛下巴,头发垂落下去戳在他的眼皮上,眼底神色一概不见。
周鹤静坐着,始终沉默,喉结上下一滚,突然低了头,声音很沉重:“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间。”
说罢,从卡座上起身,掠过程筝向后去。程筝的视线滑过他紧紧抿住的唇角,竟从他低垂的睫毛里看出些隐约的湿意,也许是错觉。
可另有件事不应该是错觉。
这人从她身旁走过去时,她嗅见何师父所提过的“燃香味”,烟雾般涩然,其中夹杂一缕浓烈的血腥味,倏忽间,便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