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玉玲一觉醒来便看见垃圾桶里空掉的蛋糕盒子,蜡烛灯线烧得焦黑,水槽的龙头有规律地向下滴答水。
周怀鹤将毯子叠好,坐在沙发一角看电视机,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电视机实在过于老旧,从昨天电灯坏掉之后,电视机也开始频闪雪花。
玉玲将两个人叫到客厅开会。
“探出周鹤是谁了吗?”程筝坐下时问。
玉玲说:“锁定了一个范围。”
二人静默着等待她开口,玉玲抿足一口水后,抬眼向周怀鹤投去一眼:“生魂来源于原来的天津周公馆。”
立时,程筝的眉几不可闻一皱。
“…………”
“啪唧。”
污水混杂着满地宣传单,一只脚跌跌撞撞踩上去,宣传单黏在他鞋底,被带进一个较浅的水沟里,花花绿绿的标题泡浮在灰色的水洼上。
巷子里逼仄窄小,四下里无人经过,一人靠墙蹭走,断断续续发出有规律的粗喘,肩上搭着的黑色外套浸了一块深红血迹,好在衣服颜色够深,不那么容易看出异样。
周鹤左臂无力垂在身侧,去私人诊所里缝了针止了血。
他扶着砖墙侧身旋进一家老居民楼里,左手无法动弹,右手也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他狠狠咬牙,戳了很久才将门打开,然后跌倒在地板上。
这间房子面积很小,只摆了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单人床紧靠墙角,墙上开了一扇窗户,周鹤仰躺在地板上疼痛地喘息,半晌艰难地爬起,将门锁好,循着柜子胡乱翻出几颗止疼药生生嚼掉了。
他的脚也有些失力,整具躯壳都开始不受控制,周鹤慢慢蹭着墙坐起来,从口袋里翻出即将没电的手机,给父母发了条消息,说要去外地出差几天,发完后视线便下落至程筝的对话框。
手机屏幕的光线散在他鼻尖与眼底,在墙皮上投下一半影子,周鹤挺轻地闭了一瞬眼睛,将手机关机滑了出去,滑进床底碰到墙,在寂静的室内发出很轻的碰撞声。
他将脑袋后抵,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活像接连不断的卡车从脑袋上碾过去,叫周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很久以前,在他还没使用这副身体时,他问“那个人”,那二十五年时间到了要如何做呢?
“那个人”搅弄茶叶说:“假使在此之前,周怀鹤原本的魂魄便不在了,他的心脏便会失去主人,到那时,所有的排斥反应也将消失。”
“正品与赝品之间,势必只能留下一个。”
哈,正品、赝品……
周鹤的牙齿细细抖动着,扯开唇角几乎是想笑,却哑然,他掀开眼皮,看向柜子上的照片墙。
模糊的视线上滑至第一张,仿佛录影带插进大脑某一处卡槽内,雪花频闪几次之后,记忆的录像开始闪回。
其实程筝从小是个爱哭的孩子,小学的时候学校树林里有一只很凶的猫,谁靠近都奓毛哈气,保安说了好几次要逮走避免伤人,可到底也没捉住。
只有程筝会给那只猫喂饭,喂一次被挠一次,周鹤叫她别去了,会得病,他蹲下来给程筝手上贴创可贴,程筝说:“我打过疫苗了。”
“打过了也不行。”
“可那只猫没有家,它肚子还是鼓的,应该是怀了小猫。”
“那也不行。”周鹤那时候是第一次见到小时候的程筝,意外地觉得她单纯得可怕。
仿佛见到一整个新世界。
她“嘶”一声,又瓮声瓮气道:“但那猫确实坏,我给它送吃的还挠我,下次不送了,好心没好报。”
“每次都说,今天说了明天还去。”周鹤已经看透她了。
默了许久,程筝嘟嘟囔囔起来:“我只是觉得它像我……还没有被姥姥带回家的我,我想我应该带它回家,像姥姥照顾我一样照顾它。”
紧接着,她仿佛坚定了心性:“但它不识趣,我再也不去了!”
结果下次见面,胳膊又被挠一爪子,周鹤木着脸看她,程筝挠挠脸,嘿嘿一笑:“不小心的嘛,我在心底给它记上了一笔,下次绝对不去!”
后来那只猫被车撞死了,一直嫌它坏的程筝又躲起来哭。她爱哭,但不爱在别人面前哭,会提前团好一团纸巾,将荷包塞得鼓鼓囊囊的,一本正经地告诉别人她要出去一会儿,仿佛要办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正事,结果是躲起来哭,再将纸团拢起来一起丢掉。
周鹤发现她有个特点:程筝对死亡有特别剧烈的反应,对猫也好,对姥姥也好,她害怕任何生命的消逝,仿佛一个人只要死了,那生前做过的所有事在她心底都将遭受不断的美化,宛如不断上釉的瓷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鹤认为,程筝始终执着于周怀鹤的原因无非是周怀鹤一百年前因为她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