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汉被砸得眼不清目不明,吼着:“我没有想法子给你治么!”
“甚么法子?”便又拽过来枕头向门口扔去,“钱也花干净了,还有甚么法子!”
程老汉的耳朵边嗡嗡的……他撞在门上,嘴巴蠕蠕动着,念出两个字来:“矿脉……”
“铁矿,铁矿……”
这两个字也遭徐林在嘴巴上挂了许多天,每见到一位蓝衣工服的工人,他便喜上眉梢,眉毛仿佛是延伸开的枝子,喜鹊的脚也能够栖在上头,徐林逢人便说终于大家要齐心合力挣得第一笔巨大的款子了!
于是厂子里新新旧旧的人都欢欣起来,在金钱的诱惑下,干活儿也不嫌累人了。
春节当日,乡下许多铺子是不开门的,然而屋子里用来烧水汀以及炕头的煤已经用尽了,程筝找了辆车去北城区的铺子里购置回来,顺带着置办了两床厚褥子在床榻上铺开,随后她便坐下在自己的床上,整一日心不在焉。
及至大年初一的夜里,徐林敲窗唤她出去,程筝才收敛了沉坠的脸色,晃了晃脑袋,心道,管她是谁生的,现代都没想过这回事,在这里寻甚么真相?
救命才是最主要的,总之她也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总之她是个现代人,也不会在这民国待多久,自己究竟在花心思琢磨什么呢?
清醒之后便出去,厂房外头阑干仍旧是圈起的,守门的两个大兵换了班,周怀鹤身上拢着大氅似的毛呢子大衣,领口的绒毛团团地将他的脸圈了起来。徐林与何常等厂里几人一齐架了个炉子,说大年初一有团圆饭的习俗,然而在这里的几人都是团圆不了的,便将彼此作为家人,炖一炉子的菜凑一顿罢了。
然而这炉子刚烧热,从漆黑的锅盖上头飘出些腻白的胶似的白烟,忽而便落了小雪,徐林“啧”声,说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
东北的地界本就顶寒冷,几人都是瑟缩着,大腿靠着大腿,程筝哈一口热气,也下意识向周怀鹤那处缩,两只冻冰似的手从他的厚衣裳下头伸进去捂捂。
“借你衣裳捂捂手,碰不着你。”
周怀鹤静静睨来一眼,程筝向上扬眼,瞧见他的密匝的睫毛上挂了雪粒子,一眨,落在她胸口的衣裳上,润湿了一块。
徐林从篮子里向外掏水果,“真快哩,才不多久,怎地过年了?”
时间愈快,愈是逼近那个时间点,程筝的心便愈不安宁,因为他们如今都还没有走掉。
按徐林的计划,约莫三月中便能交货走人,一个很危险的时间点……她心想着,几乎是要沦陷了,届时真能走得掉么。
周怀鹤吃了一口圣女果,徐林说他就买着几个,新鲜玩意儿,然而周怀鹤的舌头是顶挑的,什么也不愿意多吃,倒是足够娇气,咬一口便皱眉。
程筝正要再耍几句俏皮话,甫一瞧见他白生生的脸上挂了点红色的汁水,正挂在他没甚血色的唇边向下淌,她倏尔笑不出来了,眼睫扇动着,眼前晃过什么景象。
做过的梦,半张脸的男人满嘴鲜血。
以及遭周鹤割破喉咙的周怀鹤,嘴巴里血如泉涌。
程筝眼也不眨,立时抬起胳膊,掌着他的下巴将淌下的圣女果的汁子给揩去了,冰凉的指腹重重摁压在周怀鹤的唇上,硬是摁出一抹浅淡的血色来。
周怀鹤的手指瞬间向里缩去。
唇瓣触及到她指腹的寒意,周怀鹤的牙齿边缘擦过她的手指。程筝的表情是十足的陌生,这个一贯笑嘻嘻或者扮作乖巧的人的脸上,居然在面对他时也会有这样认真的模样。周怀鹤慢慢地眨眼,心中警铃大响,认为她一定又是有所图谋的。
然而,雪片子慢慢地降落,凉着他的鼻尖,挂在程筝乌黑的头发上,周怀鹤的心口渐渐一窒。
到底,也还是没能够挪开,任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触碰他的唇,假使他是个女人,只怕这时候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叫这个没心肝的娶了他。
不多久,小雪触到她的眼皮时,程筝空洞的双眼霎时间一眨,似乎从某种魇症中抽脱出来。
“我以为你是病得吐了血。”她回敛她的双眼,将手撤了回去烤锅炉下的火苗,暖色绒绒地布满她的脸颊,程筝假笑道,“害我担心。”、
周怀鹤保持着他的动作未变,轻轻地一动嘴巴:“你真怕我病死么?”
“怕。”她很快地答,“我很怕人死。”
瞧着熔融的炭,白灰之中托着一些碎的碳块烧起来,倒仿佛骨灰了。
很不合时宜,程筝想到上学时候那只死掉的猫,害她哭鼻子好久的猫。
很多次,她想过,为什么总怕有人在她眼前死掉,怕猫死,怕姥姥死,怕到甚至不敢去医院多看几眼。
然而没想明白过,便也不想了。
雪片飘了她一脸,程筝用胳膊擦了擦,周怀鹤抿了一抿他的唇。徐林与何常几个面面相觑,不作声。
只留一个未经情事的年青男人在那里一个人郁闷着,喉管轻轻一动,觉得仿佛又得出心脏病了。
怕真是活不长了。周怀鹤垂着他的眼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