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同匈奴的最后一战,薛茂所领薛家军大获全胜,入京受赏,天子曾以此酒设宴。因薛茂喜欢,天子遂命苍梧郡每年向益州亦供此酒。薛壑幼年时尚被母亲抱在怀中,就被父亲以箸蘸来喂过。
因其过于清澈的酒液,和奇特的米果双香之气,嗅一次而记数年;更因其超高的度数、过于性烈则饮一回而记终生。
承华帝酷爱此酒,只是这些年他身子有恙,不宜饮烈酒亦不宜狩猎,只得饮一些药酒果酒类养生。是故每逢上林苑狩猎之际,他独坐高台,方开坛饮此酒解一解馋。酒烈醇厚,回甘绵长,但座下文官武将在此时此地却也都不馋,实乃此酒过烈,饮之难上马引弓,没法参与狩猎。
薛壑看着面前可映人面的御酒,游离的思绪尽数收回,耳畔风声停,眼前马儿歇。他明白了承华帝的意思,是在说他贪玩忘记了职责,没有守在储君身边,所以让他饮此酒莫要再下场。
他眉睫低垂,投下的小小阴影覆在清液之上。须臾抬起头,面色恭谨,向天子谢恩,“臣谨记陛下教诲,满饮此杯。”
言罢,就要举杯一饮而尽,却被一个声音止住。
“你骑射真好,饮了酒还怎么与孤切磋?”少年储君一身白蓝相间的荃襌骑衣,遮蔽夏日的闷热,令人见之沁脾舒心,不知何时起身来到的他席案前,“喝茶吧。”
她将茶盏推过来,动作温和平顺,却在抽手的一瞬打翻了御赐的那盏酒,扭头呵斥中贵人,“杵着作甚,还不收拾干净。”
抬眸又对天子撒娇,“儿臣鲁莽了,父皇恕罪。”
天子懒得瞧她这点小把戏,“洒了朕一盏美酒,罚你一个月俸禄。”
“不理他,喝茶。”她转头低语,将茶盏又推近些。
许是被她上回的“直面视君”留下了阴影,恐她又要冷不丁地捉弄,薛壑始终低垂眼眸,没有看她。
但视线里,她的那只手第二次出现,让他看得更仔细了。
皮质玉白,筋脉清晰,似茫茫雪地里横旦的翠竹,虽经雪压折断却依旧冒雪现苍劲本色。指甲不留毫寸不着花色,片片洁净利落,闪着柔和的光。
从益州带来的礼物中,除了嵌七宝玉珏,还有母亲置办的一些头面,乃文烈女帝彼时御赐,如今送给她的后人,重回天家再合适不过。
其中,便有一套六枚的红宝石缠金护甲。
薛壑想戴在这双手上,定然很美丽;但又觉这样美的一双手,世间俗物如何配得起。就该这般脱俗不染尘埃的好。
“多谢!”相比御赐的酒,这盏茶让他心生涟漪之后,又生感动,竟觉是异地他乡里的一重慰藉。
他嘴角有扬起的弧度,只是茶尽抬眸,在天子面前,露出一副端庄安分模样。
但好过此刻,眼中满是冷肃和猜忌。
“为何不染蔻丹?”他抓起薛九娘的手,“长安城中的女郎,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江瞻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色惊了惊,“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没有就请人现做。”薛壑甩开她的手,绕案而出,边走边命令。
行之殿门口,他顿下脚步缓了缓声色,“我寻你办事,是为殿下,但无需你模仿她,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长夜无尽,他的目光散在虚空中,不知何处是他真正可以落眼落脚的地方,“这世上,就算人有相似,也只有一个殿下。”
他合了合眼,驱散昨夜女郎的那一扬眉,今晚这一只素手,离开了这处。却在踏出府门后,回首向煦台。
看十年来首次亮起的全部灯火。
殿下,父亲,先帝。
人夫,人子,人臣。
情意,孝道,忠义。
夜色阑珊,他脚步虚浮走着,忽就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