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薰在船上度过的一个月都紧绷着精神,直到真正踩上这片大地,才得松快。她洗漱后觉得精神疲惫,便托佣人去给长辈回话,上床小睡。
起床醒时,外头已是日暮时分。蝉鸣得热烈,文薰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隔着窗户欣赏天边的红霞。这般光景,正是她近四年的求学岁月中梦寐以求的。
到底还是家里安心。
耳中听得汽车开进院子的声音,文薰看了一下时钟,猜到该是妹妹敬贤放学回来了。她连忙起身,才刚穿好衣服,便听得楼下震天的动静:
“姐姐呢?不是说姐姐回来了嘛。文薰姐姐——”
脚步声由远及近,朗文薰打开门,刚好被穿着校服,梳着两个马尾,蝴蝶似的敬贤扑了满怀。
敬贤抓住文薰的胳膊,发出能穿透整栋洋楼的尖叫,“呀!文薰姐姐——”
文薰还没反应过来,楼下传来思齐的怒吼:“□□贤,你个烦人精,铺了毯子的木梯子都能叫你踩得震天响,吵死了!”
“要你管!”敬贤回嘴,而后再次抱住文薰,大声抒发自己的想念之语,“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了。你一定不会觉得我烦,对不对?”
文薰也搂住她,一时笑得说不出话。
妹妹的思念如此真切,她岂会烦恼?
也是敬贤日常并不会如此没有分寸,所以母亲没有开口训斥,而是任由她去了。
敬贤粘着文薰,一直问着她这几年在国外的见闻,直到上桌吃晚饭。
今夜,舅母开了一坛黄酒,给双胞胎也倒了一杯,“权当为你们文薰姐姐接风洗尘。”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坐下,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餐桌上,舅母问:“文薰,你在英吉利四年,修习到的学问可和预料中的一样?”
朗文薰端正坐着,望着舅母回道:“是。每年寒暑假,我便离开英地岛屿,挑着太平时候去欧洲其他地方游学见闻。欧洲多国文学,不论英、法、意、德,孩儿都有涉猎。古人的话是没有讲错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孩儿如今对西方的社会构成,宗教信仰,历史政治,不说完全明悟,也能称得上稍微了解。”
舅母欣喜地点头:“这样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思齐和敬贤更是崇拜。在他们眼中,文薰姐姐敢孤身一人前往英吉利念书,也做罢了。竟然还敢借着假期,在不算太平的欧洲多方游学,真是传说中侠士一般的人物!
舅母又笑道:“只是你家里不会喜欢你到处乱跑,这些话不要让你舅舅和妈妈知道。”
文薰撒娇道:“我知道,这些话我只跟舅妈说。”
舅母年轻时在日本留学,见过那几位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认为中国之未来便系于青年身上,所以跟其他家长不同,她会暗地里纵容家里的孩子谈“自由”。
舅母问:“我记得前两年你写信回来时,曾提起在学校交到了一位好朋友,是学机械的学生,名叫婉如的。她也是今年回来?”
谈论到昔日好友,文薰第一反应却是沉默,连笑容都不见了踪迹。
舅母见状有异,忙问:“怎么了?”
文薰别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隐有不甘,“她决心留在英吉利,不回来了。”
舅母听闻,一阵沉默。国内如今不说私人出去留洋的学生,包括公费学生,也是留在国外的多,愿意回来的少。
敬贤听了都有些气愤,“国外有什么好?”
朗文薰脱口而出,“不好,一点也不好。”
她的话引得大家都看了过来。
文薰继续道:“国外先进,理念开明,科技发达,就像另一个世界。可是在那个世界里,中国人遭受歧视,中国人受到不平等的对待,别人可以轻易接触到的知识,中国人得特别努力伸长胳膊才能够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