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找到这样的渠道吗?或者,能找到可靠的中间人搭上线?”江砚舟看向钱益民,目光中带着托付重任的信任。
钱益民沉吟了片刻,枯瘦的手指加快了捻动烟杆的速度,显然在脑海中快速过滤着那些尘封已久、危险又复杂的关系网。终于,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更加嘶哑:“老朽……可以试试。记得以前‘和盛’还在时,处理一些不好明面出手的‘礼品’,接触过一个叫‘金老拐’的人。此人早年是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后来专门牵线搭桥,做这种黑市掮客的买卖,门路很广,但也极其滑头,认钱不认人。只是……快十年没联系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上海,还做不做这行,或者还认不认旧日的几分香火情。而且,时间太紧,就算找到他,对方是否信任,价钱几何,能否在后天晚上之前拿到东西,都是未知数。再者……”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苏云岫,“即便侥幸拿到请柬,恐怕最多也只能弄到一两张,意味着只有一两个人能进去。”
“一个人,也够了。”江砚舟的目光再次转向苏云岫,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关切,有审视,有评估,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决断,“进去的人,不需要抢夺物资——那不可能成功。只需要完成几个关键任务:第一,确认拍卖品详细清单,特别是药品的种类和数量;第二,尽可能摸清仙乐斯内部的安保布置、人员分布、明哨暗岗;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利用一切机会,辨认、记住那些‘内定’买家的面孔,或者探听到交易完成后,货物的具体存放点和运输路线、时间。”
他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如同在部署一场战役:“拍卖只是走过场,真正的交易必然在事后完成。我们的目标,不是在仙乐斯里面动手,而是——在外围,截获运输途中的货物!”
这个计划无疑大胆而冒险,充满了变数,但比起强攻戒备森严的仙乐斯或者试图混入内定交易的核心圈,确实多了几分可行性和突然性。
关键在于,那个孤身深入虎穴的人,需要极大的勇气、超乎常人的冷静头脑、敏锐的观察力以及极强的随机应变能力。一旦暴露,绝无生还可能。
“我去。”苏云岫几乎没有犹豫,抬起头,清亮的目光毫不躲闪地迎上江砚舟深邃的视线,“我对仙乐斯内部结构有些模糊印象,以前……在76号接受训练时,曾被陈默群带去类似场合认人,学习如何观察和记忆。而且,我最了解陈默群和他手下那些人的行事风格、甚至一些细微的习惯,更容易从人群中辨认出哪些是真正的买家、哪些是他们安插的内应和保镖。”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程岩嘴唇翕动了几下,脖颈上的青筋跳了跳,似乎想反驳什么——风险太大,她经验尚浅,一旦失手……但看着苏云岫那双清澈却如同淬火般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江砚舟那沉凝如水、显然已深思熟虑的脸色,他最终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模糊的冷哼,抱着手臂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眉头锁成了死结。
沈曼笙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担忧,她的手悄悄握紧了,指甲掐进掌心。但她深知,无论是从能力、对敌人的了解程度,还是从眼下可用的人手来看,苏云岫确实是执行这个潜入任务最合适、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人选。她的观察力、记忆力、以及在紧急关头爆发出的惊人冷静和应变能力,早已在多次危机中得到验证。
江砚舟凝视着苏云岫,许久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窗外凄冷的风透过缝隙吹入,拂动了她额前几缕未能完全梳理妥帖的碎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属于人类本能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他知道她为何如此拼命——为了赎还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为了心中那份刚刚点燃却无比炽烈的信念,也为了……他肩胛下那道因她而崩裂、至今仍隐隐作痛的伤口,和那句沉重如山的“活下去”的承诺。
“好。”他终于开口,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如同最终敲定的战鼓,“钱老,你立刻动用所有尘封的关系,不惜代价,尝试联系‘金老拐’或者类似渠道,目标是一到两张仙乐斯拍卖会的请柬。曼笙,你全力协助云岫,尽可能回忆和搜集所有关于仙乐斯舞厅内部结构、通道、甚至通风管道的信息,结合云岫的记忆,制定出尽可能详细的潜入、观察、传递信息和撤离方案,预想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和应对措施。程岩,”他转向依旧面色不虞的程岩,“你带两个最机警的弟兄,立刻去摸清赵启明近期的确切行踪、常去的赌场、舞厅、烟馆,核实他是否真的有可能出手请柬,但记住,绝对不许打草惊蛇,只需远距离观察,确认可能性即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个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冰冷的警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众人的骨子里:“此次行动,目标明确,但环节众多,风险极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所有人必须绝对谨慎,保持最高警惕。明白吗?”
“明白!”几人低声应道,声音压抑却坚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仿佛火药桶已经就位,只差最后一根引线。
任务分配完毕,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钱益民披上那件油光发亮、似乎能隔绝一切窥探的旧棉袍,戴上一顶破旧的呢帽,帽檐压得很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楼下的黑暗楼梯口,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去联络他那神秘而危险的关系网。程岩狠狠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擦去所有的犹豫和不安,朝楼下打了个短促的唿哨,叫上两名一直在楼下警戒、神情精干的队员,也很快离开,他们的脚步声迅速被外面的夜色吞没。
阁楼里只剩下江砚舟、苏云岫和沈曼笙。
沈曼笙立刻找来几张粗糙的草纸和一支短小的铅笔,开始根据自己过往跑新闻时对仙乐斯的模糊印象,以及苏云岫尽可能详细的描述,勾勒仙乐斯舞厅可能的结构草图——旋转门厅、巨大的舞池、两侧环廊、楼梯位置、包厢的大致分布。苏云岫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水晶吊灯的位置、吧台的长度、通往后台的走廊宽度、甚至洗手间门口那个巨大的欧式花瓶。她甚至回忆起某个包厢似乎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怀疑后面可能有暗格或通道。
江砚舟没有打扰她们,他重新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望向窗外被霓虹灯与无尽黑暗撕裂的夜空。金圆券带来的混乱与绝望仍在持续发酵,远处依稀又传来了几声尖锐的枪响和更加嘈杂的骚动声,不知是哪家被认定为“囤积居奇”的米店或商铺又被愤怒的民众和趁火打劫的警察洗劫一空。这座城市的苦难,深不见底,而他们,即将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另一场更加凶险、关乎更多人生死的暗战之中,去争夺那一点点微弱却珍贵的救命希望。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轻轻按了按左肩胛下那道厚厚的绷带。伤口在阴冷的夜晚,似乎抗议般地传递着更加清晰深刻的抽痛,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他付出的代价和不容失败的责任。
苏云岫偶尔抬起头,目光掠过窗边那个挺拔如松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孤寂与沉重的身影。她想起他为自己父母立碑时,在荒芜坟地里蹒跚前行、满身泥泞与鲜血的样子;想起在安全屋阁楼,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触感;想起他低沉而斩钉截铁说出的“活下去”。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
这一次,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她绝不能失败。
寒夜漫长,冰冷刺骨。计策已定,行动将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