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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第2页）

女人的嘴唇微微张开，下意识地含住，可她连吞咽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苍白的喉管艰难地、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勉强咽下了微不足道的半口。那一点食物仿佛用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她的头微微一偏，气息变得更加微弱，再也无法进行第二次吞咽。

小少年愣了片刻，又把药篓拖过来，解开盖布，里面哪有什么药材，只有几把被踩烂的枯草和碎瓦砾。

他像没看见，抓起一把草末往女人眼前送，声音有些发颤：“娘，再忍一忍……大夫说煎了喝下就能好起来。”

女人极其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但那点微弱的力气终究未能成型。

她的指尖在粗糙的草席上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抬起手最后摸摸他，却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只能用几乎消散的气音，断断续续地说：“李……嗣……娘以后……陪不了你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声音还未完全落下，便已散入破庙冰冷的空气中。

知言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跪伏在女人身前、肩膀微微颤抖的瘦小身影。

这是……小时候的李嗣？

*

李嗣从记事起就不知道爹是谁，他从小和娘相依为命。

娘亲是青楼女子，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他也继承一点，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因生了他，也不能再光明正大地继续接客，只能靠给后院的洗衣房缝补浆洗过活。

他自小就会做工，帮忙补贴家用。

五岁时，外出捡烂菜叶时撞见了街头狂奔的马车，为了躲避他不慎撞到了城中富员外家的小少爷，打碎了对方刚买的糖人。对方将他掳走至僻静的后巷，将他双脚捆紧，用粗糙的麻绳倒吊在树杈上，直至脚踝被麻绳磨得见骨。怀里死死抱着一只被剥了皮的野猫，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却被小少爷的仆人当着他的面摔死。理由是“杀不了你这个贱种，难不成我还奈何不了一只畜生”。

自此他双脚落下了隐疾，每到阴雨天总是格外刺痛。

七岁，边关战乱，他和娘亲所在的这座小城也被铁骑殃及。

索性他们是后院最微不足道的仆役，城破时混乱不堪，竟让他们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侥幸活了下来。城毁了，他们一无所有，成为了无数流民中的两个。

逃亡路上饥寒交迫，每每看到他渴得嘴唇干裂、哭喊着要水喝时，娘亲便会用那根早已磨秃了尖的旧银簪，颤抖着划开自己的手腕，将涌出的温热血液凑到他嘴边，让他嘬吸。

她看他的眼神疲惫，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不可否认娘是爱他的，但她凝视他面容时，眼神常常会恍惚一瞬，透过他，仿佛在看另一个遥远模糊的影子。

李嗣知道，她是想父亲了，那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

没关系，李嗣想，只要活下来，从今以后他会保护娘亲。

八岁，在快要绝望之时他们来到了俞镇。

这里山好水好，一切都好，仿佛是乱世中独存的世外桃源。村镇的人民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这对落魄的母子，给他们粥饭，让他们在废弃的柴房里安身，娘亲靠着一张好脸和一手好绣工赢得了大家的喜爱，他也帮着打杂，以为能在此安家立业。

好景不长，不到两月这里就爆发了时疫。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他和娘亲日夜不眠地帮着照顾病患，煎药、送水、清理污物。

可不知何时起，有人说他们是唯二的外来者，自从他们二人来了之后瘟疫才起，是他们带来了灾祸，是不祥之人，尤其是他的娘亲，如此艳丽之貌，必是妖邪。

一传十十传百，昔日的善意荡然无存。他们二人被愤怒的病人们当做瘟神，在冬日雪中被被强行剥去外衣，绑在幡杆上“祭天”。

他听着曾经的教他爬树的小伙伴如今却咒骂要将他们的血肉献给天神以平息怒火，心里想的却是，我的脚好疼啊。

索性镇中负责教书的爷爷心中不忍，趁夜半人散时偷偷将他们从幡杆上解下，将他们母子二人安顿在南边荒废的山神庙里。但面对全村的敌意，教书爷爷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自此以后，这个曾经的世外桃源被一场时疫摧毁，逐渐破败，人烟稀少。

而他们母子，也彻底成了人人唾骂驱打的过街老鼠，只能靠着接济苟活。

九岁，教书爷爷死了，娘亲也病倒了。

失去了这位德高望重的劝解者和接济人，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李嗣不得不在寒冬里扒开厚厚的积雪挖掘早已冻硬的草根，敲碎河面的冰层取那刺骨的冷水，延缓她的症状。

每每他想去镇里为娘亲拿药，迎接他的便是劈头盖脸的碎石和恶毒的驱赶咒骂。

药铺的伙计见他就如同见了瘟神，立刻“嘭”地一声重重关上铺门，任他如何磕头哀求，那门板也再未为他打开过一条缝隙。掌柜的甚至会从二楼泼下涮锅的馊水，厉声呵斥“滚远点！扫把星！还想来害死我们吗？！”

他依靠街头巷尾捡拾来的药渣好不容易配出一点草药，娘亲却还是在他眼前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