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过殷奂辍朝这三日,赢秀踏出内殿时,锐利神秀的眉眼间尚且浸着淡淡的春色,懒骨庸态,色若春晓。
外殿,一众亲眷等候已久。
明昔鸾坐在临窗的胡床上,窗外梧桐婆娑,光影明媚,映照着她如玉的眉眼,一片祥和静谧。
一帘之隔,瘐安坐在她对面,一如当初那个风雪夜牵马不入家门的少年,双手局促地搭在膝盖上,垂着眼帘,不敢看她,只是低声唤了一句长嫂。
还有几个出身涧下坊的瘐家军,当年彼此相识,甚至还和身为将军的赦夫人互相配合作战。
时隔十四年,如今再度相见,不免唏嘘,以军中将士参见主帅的姿势,恭敬地拜见明昔鸾,又拱手朝瘐安作揖。
赢秀拨开珠帘,走出来时,正好看见他们互相见礼,我朝你作揖,你朝我还礼,那场面颇有喜感,他不由笑了一下。
“你们怎么这么早来了?”赢秀没有坐在首位上,反而挑了一处靠近明昔鸾的位置,恰好坐在他们中间。
此话一出,几个藏不住心事的瘐家军将士互相看了看彼此,粗糙黢黑的脸一下红了。
他们之所以往宫里递帖子求见赢秀,只是为了看看赢秀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倘若过得不好,他们这群人豁出命,也得带赢秀出去。
他不仅是瘐坞主的遗孤,还是他们的靖候,将他们带回了故土。
流离异乡多年,有生之年能够再回故国,见证两朝一统,天下太平。
从前在梦中都不敢想,如今却实现了。
明昔鸾轻轻微笑,淡声道:“来看看你。”
现在看来,赢秀在未央宫里过得还不错。
赢秀毫无自己已经成为一朝皇后的觉悟,姿态闲适,随意地和他们闲谈。
谈着谈着,渐渐谈到殷奂,几人不敢妄谈天子,声音越来越小,赢秀却道:“世人都说他是暴君,但是在我看来,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君主了。”
说这话时,少年眼眸明亮,满是期许。
看他这般模样,明昔鸾沉思片刻,问道:“陛下攻下长安城只花了短短数日,你可知,陛下究竟是如何攻城的?”
北朝的羌王死后,天子御驾沿着沔水北上洛州,隔着渭水遥峙长安。
彼时北朝版图渐渐缩小,各郡兵力都北上返回腹地,部曲主力汇聚在长安城中。十二道城门,每道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外有部族骑兵,内有宿卫中军,以及调防的镇戍兵和州郡兵。
南朝本想据守要道,竖垒围歼,等到长安城中的辎重消耗殆尽,再攻城也不迟。
谁知斥候千里来报,赢秀为了攻下雍州以身犯险,当晚,昭肃帝便亲自领军出征,强攻长安。
……腥风血雨,三日不绝。
尽管并未亲眼目睹,单单是听明昔鸾的描述,便知殷奂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流矢擦伤了他的脸,箭镞险些洞穿他的脏腑……
赢秀脸色微微一变,接下来不免有些魂不守舍。明昔鸾等人看出他状态不好,又说了几句,叮嘱他在深宫中千万保重,若是发生什么便传信给他们,随后便告辞离去。
赢秀起身送他们到殿外,望着他们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长阶上,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转身回到殿内。
等到午时,殷奂从含元殿回来,一眼便看见庭中坐在藤椅上看书的少年。
赢秀身上的金裳越发精细华贵,袍裾和下摆处沉甸甸的饰品却少了,换作轻捷低调的金链和璎珞,交错地曳在衣摆上,随着长风轻轻摇曳。
风一吹,便叮当叮当地响。
从江州运来的雪鹿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慢悠悠地偷吃池畔的莲花。
脾气暴躁的小红难得安分下来,盘腿坐在赢秀脚下,时不时低头舔舐身上殷红的鬃毛。
廊下,悬着一方精致的鸟笼,鸟正在忙着接待两三鸱鸮好友,并排立在梧桐枝上,仰天发出咕咕叫:
“咕咕咕——”
帝王立在殿门处,久久俯视着这一幕,连带着跟在他身后的内监总管也屏住呼吸,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一切。
最先发现他们的是赢秀养的鸟,鸟从梧桐枝上飞下来,绕着帝王飞了一圈,乖乖地落在他掌心,转头冲着赢秀咕咕大叫。
赢秀抬眸望去,手中的卷牍险些从怀里滑落,他手疾眼快地抓住,站起身,唤了一声:“殷奂。”
少年并没有像从前那般兴高采烈地说:“殷奂,你回来啦!”
殷奂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捧着乖乖坐着在他手里的鸟,朝赢秀走去,“今日岳母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