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密室。
空气凝滞,只余一盏孤灯如豆,火光跳跃,将墙壁上的阴影拉扯得变幻不定。
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泄出外部的一点光亮。裴霄雪缓步从中走出,身后跟着两名侍卫。哑仆无声地合拢暗门,垂手退至阴影处。两名侍卫则一左一右,默然立于裴霄雪身后。
时戬端坐在密室唯一的桌案旁。他昨夜被“请”到此处,手边的茶水温了又凉,凉了又换。表面上是“款待”,实则就是软禁。他面上不显,心中早已疑虑丛生,种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
“让侯爷久等。”裴霄雪的声音平和。他在时戬对面的椅上坐下,“实在是事务繁杂,抽身不易。”
时戬强行维持镇定:“丞相日理万机,是时某叨扰。”他顿了一下,“只是不知,丞相留我整夜,究竟所为何事?”
他试图从裴霄雪脸上看出端倪,但对方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无波。
裴霄雪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执起茶壶,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氤氲的水汽在空气中短暂升腾。裴霄雪轻拂过杯沿,似是随意地开口:“说起来,今日清晨,京城倒是热闹得紧。”他抬起眼,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时戬脸上,“尤其是贵府所在的那条长街,连我这深居简出之人,都隐约有所耳闻。侯爷可知,府上今日是何等‘盛况’?”
时戬的心脏猛地一缩。侯府?盛况?他离府时一切如常,何来盛况?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他强自镇定:“丞相说笑了。永宁候府向来门庭清静,何来盛况可言。”
“哦?是吗?”裴霄雪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可那动静……听着倒不像是一般的热闹啊。”
时戬的指节微微绷紧,声音沉了下去:“裴相何必故弄玄虚?你究竟将侯府如何了?”
裴霄雪放下茶杯,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侯爷,”他淡淡开口,“棋局到了终盘,总要有棋子被清出局外。‘不该留之人不可留。这盘棋总要有收网的时候。’”
时戬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他盯着裴霄雪,一字一顿道:“……你不该动我,裴霄雪。肃王已死,朝中已无人能与你抗衡,何必赶尽杀绝,把自己变成没有对手的权臣?狡兔死,走狗烹。”
裴霄雪闻言,竟是轻轻笑了一声:“权臣?孤臣?我是与不是,从来都未有过什么分别。”他目光落在时戬脸上,“时戬,你和你哥哥真的很像。总是太过看重自己,又常常看轻自己。”
“你还敢提时钺?”时戬声音陡然拔高,“当年北疆发生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时钺对得起朝廷,对得起陛下,对得起肃王!他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怎么敢……怎么敢借他的因行挑拨之事!”
裴霄雪凝视他片刻:“你是个聪明人。肃王的事,我的确一向算不准。”他话锋陡然一转,“不过,何须我来挑拨?我看侯爷是没想明白,才总是站不稳身子。”
他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低:“你本就应该怨恨他啊,侯爷。若非肃王不通政事,时钺又怎会孤立无援,不明不白地屈死?说到底,害死你哥哥的,是肃王啊。”
这通话气得时戬胸口剧烈起伏,一时竟找不到言辞反驳。
裴霄雪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用那种平淡却诛心的语气说道:“不过我倒更觉得时钺的死怨不得别人。”他再次压低声音,“北疆,天高皇帝远。朝廷猜忌、粮饷克扣……他居然只是自己硬扛,也不肯动别的心思。当年肃王就在他身边,手握重兵,皇室血脉……”
在时戬愤怒的目光中,裴霄雪轻轻吐出几个字:“……肃王,他可姓萧啊。”
时戬气极反笑:“裴霄雪,你少在这里污我兄长名节。我侯府百年门楣,世代贞烈。我父兄长为国捐躯,青史可鉴!纵使我与你同流合污,他们的名节,也绝非你这个寒门爬上来的丞相配侮辱的。”
裴霄雪静静地听着他发泄,脸上无波无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当初你主动参与闻家一事,行事那般果决,我还以为,你既能不顾与闻岳的故交旧情,想必是早已想通了这些道理。”他抬眼,“没想到,骨子里竟还信忠烈千秋这一套。论忠贞之辈,肃王忠君,谢闰章忠道,又有几人能得善终?”
“肃王……”时戬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下隐含的意味,寒意如同冰水浇头。
他惊骇道:“我就知道……裴霄雪!你怎么敢!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他可是皇族血脉!”
裴霄雪沉默片刻:“……我倒也并未丧心病狂至此。我说过,关于他的一切,我都算不准。我付不起一丝一毫失手的代价。”
时戬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下意识道:“可肃王喝下的,是陛下亲手递上的御酒。难道……”他猛地抬头,“所以问题根本不在酒里,你用了别的法子。吃食?香薰?”
裴霄雪闻言,忽然轻笑出声:“侯爷说的对,问题,的确不在酒里——可问题,就在酒里。”
“就在酒里……”时戬喃喃重复了一遍,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既然酒是陛下亲手所递,酒若有问题,便只能是陛下默许。
裴霄雪将如此秘辛坦然相告,便是知道自己无法公之于众——他绝无可能让自己活着走出相府了。
裴霄雪抬手,向阴影中的哑奴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不过片刻,哑奴便无声地端上一壶酒与两只玉杯,置于案上。
裴霄雪执起酒壶,壶身微倾,清冽的酒液带着细微的声响注入空杯。他没有先给自己倒,而是将第一杯酒斟满,随后,手腕平稳地移动,将那只玉杯不偏不倚地推至桌案正中。他动作从容不迫,说出的话却残忍到了极点:
“这酒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其中关窍,侯爷亲自试过,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