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房中有专门的仆役,协助新科举人除掉秀才装束,换上举人服色。
举人的帽子有两种,一种是正式场合所戴的乌纱帽,样式材质与官帽完全相同,呈前低后高的台阶形,称为前屋后山,带着一对硬翅膀。
另一。。。
成都县尊唐小老爷来得倒也爽利,轿子刚在彭家大门外落定,便有差役上前叩门。尤幕友急步迎出,见是官轿,连忙整了衣冠,躬身请入。彭咏与苏录等人早已候在厅前,闻报即列队相迎。唐知县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眉目清癯,穿一身青袍官服,头戴乌纱,脚踏皂靴,举止间颇有文人气度。他下了轿,也不摆架子,拱手笑道:“解元公高才,实乃我川中之光!今日特来道贺,叨扰贵府清静了。”
彭咏忙上前深施一礼,口称“卑职不敢”,却被唐知县一把扶住,笑道:“贤契如今已是举人老爷,再不必行此卑礼。你我虽有官阶之别,然科名在身,便是士林同辈,岂可自贬身份?”一番话说得彭咏心头暖热,众人也都暗暗点头,觉得这位唐老爷果然不同凡俗。
宾主落座,茶过三巡,唐知县便从袖中取出一封红笺,亲自递与彭咏:“此乃布政司张大人亲笔贺函,嘱我代为送达。张公还言,鹿鸣宴上必亲至泸州,与贤契共饮一杯。”彭咏双手接过,谢恩不已。严嵩在一旁听着,不禁感慨道:“张公与山长同科登第,情谊深厚,如今仍不忘旧友门生,真可谓士林风范。”
正说着,又有衙役来报:提学道副使李奇宇遣人送来新制冠服一套,另有鹿鸣宴席位名录一份。彭咏命人接下,打开一看,果见一套蓝衫玉带整齐叠放,帽翅微翘,针脚细密,确是官制规制。他心中激动,眼眶微湿??这身衣服,不知是多少寒窗苦读的士子梦寐以求之物,而今竟穿在了自己身上。
唐知县见状,抚须微笑道:“贤契莫要动情太早。乡试虽过,前路尚远。春闱在即,若能再进一步,方是真正立身扬名之时。”这话如醍醐灌顶,令彭咏猛然清醒。他敛容拜谢:“学生谨记教诲,定不负圣恩师望。”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喧哗声起,紧接着一阵锣鼓齐鸣,又有鞭炮噼啪作响。众人皆惊,起身观望,只见一队彩旗招展,数十名差役抬着各色贺礼鱼贯而入,为首的竟是泸州知府周大人亲临!原来周知府本欲午后才来,却因沿途百姓夹道欢呼,说“泸州出了个解元郎”,一时兴起,索性提前动身,一路鸣锣开道而来。
这一下,满堂皆惊。知府亲至,非同小可,便是寻常进士出身者亦未必享此殊荣。彭咏慌忙率众跪迎,周知府却不让人下跪,亲自将他扶起,朗声道:“今日泸州大喜!百年未有之盛事,竟出尔等英才!老夫忝为父母官,岂敢不亲来恭贺?”
说罢,命人呈上厚礼:黄金二十两、绸缎八匹、文房四宝全套,并亲书“桂殿先声”匾额一方,悬于彭家正堂。又当众宣布:“自即日起,彭解元一家免除三年徭役,田赋减半;其宅前道路命名为‘解元巷’,永志不忘!”此令一出,四座皆惊,连严嵩都不禁动容:“如此殊遇,古今罕有啊。”
周知府又转向苏录等人,一一慰问,称赞阳江社教化有方,乃“川南文脉所系”。更当场许诺:“明年会试,若有诸生赴京赶考,府衙愿资助盘缠每人三十两,以助鹏程万里!”此语既出,满堂欢腾,雷俊拍腿大笑:“哈哈,第一块馅饼还没咽下,第二块又砸头顶了!”
待周知府离去,众人犹自激动难平。白云山叹道:“我原以为中个举人已是登天,谁知这才哪到哪?你看知府大人那般礼遇,分明是把小师兄当未来阁老看待了。”朱子恭则冷静几分:“礼遇越重,责任越大。从此以后,小师兄一举一动皆系全城目光,再不能如从前那般随意了。”
这话引得众人沉思。彭咏默然良久,忽问严嵩:“维中兄,你在翰林院时,可见过那些内阁大学士行事?”严嵩点头:“见过几次。他们每日寅时入宫,戌时方归,批阅奏章至深夜,饮食无定时,连家人难得一面。权势看似煊赫,实则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罢官流徙之祸。”
“所以啊,”他看着彭咏,语重心长,“你现在得了出身,如同上了船。船能载你渡海,也能翻你落水。关键不在船好坏,在于掌舵之人是否清明持重。”彭咏深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
此时日已偏西,尤幕友进来禀报:鹿鸣宴明日午时于府学明伦堂举行,请诸位举人务必准时赴宴,不得延误。又提醒众人今晚需沐浴更衣,准备明日穿戴冠服参礼。彭咏应下,送走幕友后,转头对众同窗道:“明日便是正式以举人身份亮相,咱们切莫失仪。”
众人纷纷点头,各自归房整理衣物。严嵩留下未走,低声对彭咏道:“贤弟,我还有句话要说。”彭咏请他坐下,严嵩压低声音:“布政司张大人虽与山长交好,但如今朝中局势复杂,严党势大,凡外省官员无不战战兢兢。你明日赴宴,若遇张公问及政见,切记慎言,只谈学问,莫论时事。”
彭咏皱眉:“难道连几句肺腑之言都不能讲?”严嵩苦笑:“你以为科场得意便可畅所欲言?当年玉山兄便是因直言获罪。如今朝廷上下,多少人盯着你的解元身份,就等着看你出错。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彭咏沉默许久,终是点头:“我明白了。”严嵩拍拍他肩头,起身欲去,忽又回头:“还有件事??明日宴上,恐有御史台派出的观礼官。此人名为观礼,实为监察。凡举人言行失检、服饰违制、甚至饮酒过度,皆可记录上报,轻则罚俸,重则革功名。切记小心。”
待严嵩走后,彭咏独坐灯下,望着那套崭新的蓝衫玉带,久久不能入睡。窗外月色如水,照进书房,映得案头《春秋》卷册泛着微光。他伸手抚过书页,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病逝,家中贫寒,母亲典当嫁妆供他读书。他曾发誓:“若有一日得中功名,必不让亲人再受饥寒。”如今誓言初践,却觉肩头沉重,远胜当年挑柴上山。
次日清晨,彭家上下忙碌异常。春哥儿指挥仆役打扫庭院,悬挂彩绸;彭母亲自督厨,备办回礼糕点;彭咏则由书童伺候着梳洗更衣。那蓝衫穿在身上,略显宽大,却是挺括笔直,腰间玉带扣紧,帽翅微颤,镜中人影俨然一派儒雅风流。他对着铜镜端详片刻,忽觉陌生??这真是自己吗?
一行人乘轿出发,前往府学。沿途百姓争相围观,指指点点:“那就是咱们泸州的解元郎!”“瞧那一身官服,多气派!”更有孩童追着轿子奔跑,高喊“彭老爷高中啦!”彭咏掀帘望去,见街边老翁含笑拱手,妇人怀抱小儿遥拜,心中蓦然涌起一股豪情:此身已非只为己活,更为一方士林争光!
府学门前,早已车马骈集。各州县新科举人均已到场,或三五成群谈笑,或独自伫立整理衣冠。彭咏甫下车轿,便有人认出,纷纷招呼:“泸州解元到了!”“快看,就是那位文章压倒全场的彭盈之!”他一一还礼,举止从容,毫无倨傲之态,赢得不少好感。
忽听得钟鼓齐鸣,礼乐大作。执事官高唱:“鹿鸣宴开??请诸位贤达入席!”众人依序而入,按籍贯分列东西两庑。彭咏居首席东首第一位,乃是解元专属之位。席间陈设极尽精美:金杯玉盏,珍馐满桌,更有西域葡萄美酒倾注琉璃盏中,晶莹剔透。
主祭官乃提学道李奇宇,他身着绯袍,神情肃穆,率众向孔子牌位行三献礼。礼毕,击?奏《鹿鸣》之乐,丝竹悠扬,歌声清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彭咏听着这千年古调,心潮起伏。他知道,这首诗出自《诗经》,本为宴请贤才而作,历代沿用于乡试之后的庆功宴,寓意朝廷求才若渴,士子应召而起。此刻乐声缭绕,仿佛穿越时空,将他与千年前的先贤相连。
酒过三巡,李提学举杯致辞:“今岁乡闱,川中英才荟萃,尤以泸州彭生夺魁,文章锦绣,义理精深,实乃国家之瑞!望诸君勿以一第为终点,当以此为起点,砥砺前行,共襄盛世!”
众举人齐声应诺,举杯共饮。席间气氛渐趋轻松,有人开始吟诗助兴,有人谈论经义,也有人悄悄打听小挑之事。雷俊凑近彭咏耳畔笑道:“听说这次小挑,吏部来了两位观政进士监场,专看相貌举止。你说我这脸型算‘同’还是‘田’?”彭咏忍俊不禁:“你嘛,七分像‘贯’,三分像‘由’,怕是要被挑去教书了。”
正说笑着,忽见一名紫袍官员步入堂中,身后跟着数名随从。众人一见,顿时鸦雀无声??此人正是四川布政使张大人!他缓步登上主位,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彭咏身上,微微一笑:“果然是少年英俊,不负解元之名。”
彭咏急忙起身行礼,张公亲手扶起,温言道:“不必多礼。老夫与你师伯杨用修同年登科,情同手足。今日见你脱颖而出,犹如见彼当年风采,欣慰之至。”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递予彭咏:“这是我年轻时研习《尚书》的心得笔记,赠予贤侄,望他日能在春闱大放异彩。”
彭咏双手接过,感激涕零:“晚生何德何能,敢受大人如此厚赐?”张公摆手笑道:“你是可造之材,不必谦辞。只是记住一句话:文章报国,清节立身。无论身处何地,勿忘初心。”
宴至黄昏方散。众人离席时,皆感意气风发。归途中,严嵩与彭咏同乘一轿,低声问道:“你觉得今日如何?”彭咏沉吟道:“热闹非凡,却也步步如履薄冰。那一道道目光,仿佛都在审视我是否配得上这个头衔。”
严嵩点头:“这就对了。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开始。你会慢慢发现,功名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博弈的开端。”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托人在京打探消息,若一切顺利,明年春闱前,我会陪你一同北上。”
彭咏心头一热:“有维中兄相伴,何愁前路崎岖?”严嵩笑了笑,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咱们这些人,都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得走得稳,走得远。别说一个解元,便是状元,也不过是中途驿站罢了。”
夜风吹拂,轿帘轻扬。远处灯火点点,如同星河落地。彭咏闭目静思,耳边似又响起那日考场中的滴漏之声,还有母亲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的??响动。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的笔不再只为个人荣辱而动,而是承载着太多人的期望与梦想。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