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惊跳而起,苏大吉脸色煞白跪地:“爹!我不是……我没答应……”
“滚!”老爷子怒吼,“带着你的贪心滚出去!再让我看见你勾结外人,就打断你的腿!”
那人连滚爬逃。苏大吉瘫在地上,抽泣道:“爹……我只是想……咱们家好不容易出头,我不想再被人踩在脚底下……”
老爷子喘着粗气,盯着他许久,终是颓然坐在门槛上:“傻孩子……你以为这是抬头?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人家让你挂名,图的是免税;可一旦查账,罪名全算在你头上!你哥在京赶考,你要是在家惹出事端,让他如何立足朝堂?!”
苏大吉伏地痛哭,连连磕头认错。
老爷子扶额长叹。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人的贪念,而是整个世道的诱惑。人人都想借苏家这棵大树乘凉,可树若倒了,底下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次日清晨,他召集全族子弟于祠堂。
香烟缭绕,祖先牌位肃立。老爷子手持族杖,立于中央,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自今日起,凡我苏氏子孙,年满十二者,每日须诵读《朱子家训》一遍,抄写《孝经》一章;十五岁以上,须通《论语》《孟子》,能作策论一篇方可婚配。若有违者,逐出族谱,不得承继家产!”
众人震惊。
大伯娘忍不住道:“爹!这也太严了吧?咱们家如今风光了,孩子该享点福才是……”
“享福?”老爷子厉声打断,“你可知多少豪门子弟,因骄奢淫逸而败家亡身?我苏家能有今日,靠的是十年寒窗,不是投机钻营!你们以为功名是终点?错了!那是起点!是更大的考验!”
他环视众人:“弘之若中进士,便是朝廷命官,一言一行皆系家族荣辱。你们若不修身立德,只知争权夺利,那便是亲手把他推向深渊!”
堂内鸦雀无声。
“从今往后,苏家对外只做三件事:一是办学堂,教乡里子弟识字明理;二是设义仓,每年秋收留粮百石,备荒年赈济;三是立碑记,凡助我苏家者,无论亲疏,皆刻名于后园‘感恩碑’上,以示不忘本。”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其余一切馈赠、投献、攀附,概不接纳!若有违者,家法处置,绝不宽贷!”
众人终于俯首称是。
数日后,苏家私塾正式开课。不止本族孩童,邻村贫家子弟亦可免费入学,只需自带笔墨。那位府台派来的举人先生姓陈,为人清正,每日授课之余,还亲自批改作业,点评文章。金宝儿最是用功,常被先生夸“有乃兄之风”。
一日午后,七妮正在厨房熬药??老爷子近来夜里咳得厉害,郎中说是“心劳耗损”,需静养。她正搅着药罐,忽见一名青衣妇人牵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面容清秀,眼神怯怯。
“你是……”七妮擦手迎上。
妇人裣衽行礼:“我是春哥儿媳妇,回来了。”
七妮一愣,随即惊喜:“天爷!你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外头冷。”
春哥儿媳妇摇头:“我不进去了。只想问问家里情形,还有……我男人可有信来?”
七妮拉她进屋避雨,将家中变故一一告知。说到老爷子力拒投献、严立家规时,妇人眼中泛起泪光:“他……还好吗?”
“好。”七妮点头,“就是操心太多,瘦了不少。”
妇人低头抚摸身边小女孩的手:“这是我女儿,上月生的。我没告诉她爹姓啥,只说是春哥儿的。其实……她是我在娘家抱养的孤女。我想让她有个好出身,将来也能读书识字。”
七妮怔住。
“我知道你们嫌我躲着不回来。”妇人苦笑,“可我当时看得清楚??家里乱了,人心都疯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了没人听,不如离开。如今见老爷子镇得住场面,家规也立起来了,我才敢回来。”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春哥儿托人辗转捎来的,让我亲手交给公公。”
七妮接过,见信封上写着“父亲亲启”四字,字迹潦草,似仓促所书。
当晚,老爷子拆信。信中言,京师党争激烈,南党欲拉拢弘之,北党则暗中打压。春哥儿因曾在奏议中批评漕运弊政,已被某权臣记恨。二人处境艰难,唯靠清廉自守、文章服人方能立足。末尾写道:“儿每思家中改建之事,夜不能寐。幸闻父亲拒匾辞田,整肃家风,儿心稍安。惟愿家中谨守清贫,勿慕虚荣,则儿在外,纵死无憾。”
老爷子读毕,老泪纵横。
他拄杖起身,走到院中,仰望星空。春寒未散,北斗斜挂,宛如一支巨笔悬于天际。
“弘之……”他喃喃,“你放心。爷爷守得住这个家。”
三日后,苏家后园动工立碑。石匠精雕细琢,碑文由老爷子亲撰:“饮水思源,念兹在兹。凡助我者,无论亲疏,皆铭于此,永志不忘。”碑成之日,十里八乡数百人前来观礼。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酒宴铺张,只有陈先生领着学童齐诵《礼运?大同篇》,声震林樾。
老爷子立于碑前,白发苍苍,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知道,这场风暴远未结束。京城的殿试尚未开始,朝堂的风云仍在变幻,而家乡的觊觎者也不会轻易退去。但他更知道,只要苏家不丢掉“读书明理”的根,不被富贵迷了眼,不被权力乱了心,那么无论未来是金榜题名,还是折戟沉沙,这个家,都不会垮。
春天快要来了。
梅花已绽,新芽初萌。庭前那株老梨树,枯枝间竟也抽出几缕嫩绿,仿佛在回应人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