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荆楚顺长江而下船极多,运货的慢些,载人的稍快,若要舒适雅致还有气派的游舫,每年开春时节过江之鲫似的扎堆“下扬州”,从来不缺热闹。
但热闹成如今这样就十分罕见了。烟花三月见底,脚夫抹了把头上的汗,借着遮阳的手往码头望去,又看见不少修士背着锅碗瓢盆叮咣咣上了船。
凡修士都好彰显自己飘然独立,换句话说各有各的奇形怪状,有的发髻高耸恨不得捅破天,有的白衣飘飘如同一只海蜇,还有的穿金戴银,肩上还站着只头大如菊花的鹦鹉。脚夫亲眼看着一个个高人板着脸孔过去,甩了甩汗巾,正要回神,突然听见头顶有人说话:
“劳驾,我有样货要搬。”
抬头看去,问话的是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面颊上有几道浅疤。脚夫几乎立刻从他的深眼窝和鼻梁上凸起的骨节判断出这不是纯粹的汉人,又对上他锋利深邃的眼睛,短暂地一怔。
年轻人似乎捕捉到了这一瞬,垂了垂睫毛,再抬眼已经没了半点戾气,把手掌心的铜钱摊开:“运到江南。”
脚夫匆忙应下,转头去跟他取货,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袍,腰间佩剑,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直到离码头远些才问:“怎么有这么多修士去江南?”
“嗐,”脚夫虽然有点怕他,还是熟稔地扬起眉毛:“这不是当今圣上要重启百仙会,召集天下能人异士入天枢阁嘛。道长们坐船到江南去参加首轮选试——要我说,连修士都要挤破了头奔前程,可见天下没什么道是真让人忘忧的,对吧?”
年轻人没接他的俏皮话,点了点头:“我听说剑门也开了比试场,怎么荆楚的修士都往江南跑?”
“这你就不懂了,武英帝开设百仙会意在广纳天下能人,虽然在各地都设比试场,但西南一个山头就有青城、昆墟两大宗坐镇,哪里轮得到小门小户的散修出头?北边也差不多,只有江南虽然有几个名声大点的宗派,怎么说都是后起的,实力差远了。要想晋级,肯定是往江南挤最容易。”
话音未落,身前的年轻人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吓了一跳,年轻人又平静道:“到了,就这一箱。”
马车前,一个裹着披风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守在箱子旁边,看见来人,素白的脸上黑眼珠一转:“找到船了?”
这男人长的真是好看,像一阵料峭春寒一样叫人眼睛一亮,只是春日里还裹得严严实实,看着身子不太好。脚夫已经得活,也不敢多话,遂扛起箱子往码头走,起身的时候听见箱内“锵啷”一声。
“当心,”好看男人说,“这是好货。”
脚夫掂量着肩头的箱子,约莫百十来斤重,说沉也不沉,外层的木箱裹得严严实实,内里好像还有一层。
先前的年轻人闷声不响地走在好看男人身后,而后者已经自顾自往船上走了,等年轻人和脚夫谈好价钱跟进来,那男人才往客舱边上一指:“放这。”
客房靠船头,虽然比不上二楼甲板气派,起码宽敞整洁。左右住的都是一水的修士。脚夫点好钱出去,迎面撞上对面客房那位海蜇道长,被周身的水腥气蒙了满头,差点栽在地上。
海蜇还没出声,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小东西,叫道:“长点眼!”
这灰头土脸不男不女的小东西还要出声,又被海蜇道长一把拉住了:“满满,休得无礼。”
小东西像往后一缩,眼神无意间与把在门口的那年轻人撞上,不知怎地打了个寒战,竟然杵在原地愣住了。
海蜇立起眉毛叫道:“闻人满,你干嘛呢!”
他顺着小孩的目光望去,年轻人正垂下睫毛拂去箱子上的灰,这时才抬头与他的视线碰上,极短暂地一顿首,算是打招呼,然后二话不说关上了房门。
的确是……好扎人的相貌。海蜇皱起眉头,拎起地上的丑小孩:“你看见什么了?”
闻人满木讷地摇了摇头,转而被他一把捞起来拎进客房,接着,大门也通的一声关上。
*
头一间客房里,萧璁先把矮桌擦了一遍,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只药匣,倒出一颗,递给榻上的陆洄:“时辰差不多了,先吃药。”
陆洄本来正把手搭在胸前假寐,却没接过,他眼皮一撩,对上萧璁的脸,眉心几不可见地拧了一点。
萧璁不知道他有何高见,也立在原地直勾勾地回视。对方眯眼扫过他脸上那道从鼻梁划到颧骨的浅淡疤痕,又扫过他被幻术遮去瞳色的眼珠,冷哼一声:“幸亏没破相。”
萧璁由他说,不动声色地把药丸塞进他手心,又去找茶水。
距离二人离宫已经过了两年,他突飞猛进地长成了一个肩宽腿长的年轻人,还有大半年才成年,却比陆洄还要高小半个头,显得这样殷勤的举动略微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