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出来了,急步匆匆且又面带欣悦,一身靛青色素净的衣袍随风飞扬,星眸蕴笑、虎步生风,很快便穿过他自家院中那简洁、朴素、古风幽韵的回廊,兴冲冲奔出了府门以外。
平日里的嵇绍留给人的印象,素来都是很持重、很稳健、不多一语、不苟言笑的。而今番他的举止之所以会如此得惊喜交加、怡悦非常,那是因为,当他从侍从口中闻报说是,他的一位“本家故人”前来拜访之时,他便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父亲嵇康唯一的亲哥哥,他自己的亲伯父嵇喜——据养育嵇绍成人的、且已然成了他岳父老泰山的山涛对他言讲,他的伯父嵇喜一家,当年因为其父嵇康之事也曾遭受了牵连,入狱不久幸被释放之后,嵇喜便带着妻子、儿女一家人远遁他乡,音信全无。只是在最近的这些年里,家族情感一向很深的嵇绍,才略略地打探、听闻到了一些关于他自己伯父的消息,听闻到朝中曾有人在卫将军、齐王司马攸(晋文帝司马昭次子,晋武帝司马炎同母弟,司马攸生性温和聪慧,有治理才能,因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他,袭封舞阳侯。西晋建立后封齐王,历任骠骑将军、司空、开府仪同三司等要职,所任颇有建树。)的府上见到过嵇喜,并言说嵇喜好像已然成了齐王府上的重要幕僚。所以此番,当嵇绍听闻到侍从口中的“本家故人”四个字,又未曾向自己的侍从寻问清楚来客的年纪大小,长相如何之时,他便只单单主观地设想到了他自己的伯父嵇喜,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正自亭亭静立于他的府门之外,正在默默等待着他的,竟然会是他年年月月、岁岁天天,无时无刻不牵挂在怀,无时无刻不在惦记、想念,整整担心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亲姐姐墨菡……
毋庸置疑,姐姐墨菡的突然到来,就彷如一阵吹化寒冰、吹融积雪的清新而又煦暖的风,霎时间就吹开了嵇绍那足足难受、失意、封闭了六载之久的心扉,亲姐弟之间久后重逢、各自平安的那种幸福感,自然是令嵇绍更喜更惊,又更忍不住阵阵悲从中来的。
嵇绍面前的姐姐,这次本是一身男装打扮,但是六载的时光荏苒,在姐姐那风姿绝世的面容之上,却并没有留下任何涓滴可见的、岁月的痕迹,姐姐的姿容国色依旧,姐姐还是他眼中一贯的形象,望着他的眼神也还是一贯的倔强,一贯的亲。
“姐……哦,兄长,你我弟兄已是多年未见,敢问兄长一向可好?快快随小弟进到厅内叙话,来呀,关闭府门,今日晚间,如再有客来,就说我一概谢绝不见。”嵇绍健步上前,牢牢地拉住姐姐墨菡的手,口里假装“兄长长、兄长短”地寒暄了几句,扭回头去面对着两侧守门的侍从,又特意吩咐、叮嘱了一番,而后,他便一路亲热无限、欣喜无限地陪伴着自己的姐姐,转回廊,步□□,直接走进了他自家的前厅。
烛光盏盏曳动、星辉缕缕斑驳的厅堂,虽不是很宣阔,却布置得格外亮洁,画韵诗风、古朴庄重。
进得厅堂以后,嵇绍挥手便遣退了近旁左右的丫鬟、奴仆,之后,他又扭转回身去,亲自关闭了会客厅的两扇厅门。
“姐姐,嵇绍拜见姐姐,不知姐姐那年身中箭伤之后,究竟逃往了哪里?伤势可曾痊愈?这些年又在哪里安身?弟弟我真是日夜悬心,百般惦念,也曾数番去至华山寻找姐姐,可凌云道长师徒却都对我避而不谈姐姐的行踪……”嵇绍俯身下拜,眼望着自己的姐姐,把数年以来积攒在他心间的一连串问题,连珠而出,连声而问。
“绍弟,你先且起身吧,你放心,姐姐无事,伤势也早就已经痊愈了,绍弟,姐姐记得那年,恍惚中像是看到你也受了伤,不知你的伤势可完全好了吗?这些年里,你过得可好吗?”走进这司马家的官衙,在这司马家的官衙之中面对自己“为官做宰”的弟弟嵇绍,墨菡的心怀之中一直都掺杂着许多繁复而又纷乱的情绪,但当姐弟二人别后数年,真正再次见到的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激动和喜悦之情,自然还是占据了所有情绪的上风的,自然还是要远远地多过其他一切心思的。
墨菡伸手扶起自己的弟弟,关怀万般地细细寻问着弟弟的一切,暖暖的目光总是暖暖地望着、打量着、观察着这六年以来,自己弟弟嵇绍在生活上可曾有过些许的不如意,在他司马家的朝廷里可曾受过半点的委屈……
“姐姐,我还好,朝廷加封我为秘书丞已快三年了,而且我与熙芸成婚也有近三载了,我们还有了眕儿,……”嵇绍的面上带着一份平淡的安然。
“绍弟,你是说,姐姐已有了亲侄儿,我们嵇家有后了!对嘛?”嵇绍的话,顺然间就使得墨菡那张习惯了傲雪临霜的面容,完完全全地绽放开了,如暮雨秋云般繁杂、暗淡的心境,也跟着完完全全地回转过来了,面上和心头,阵阵舒爽的清风荡漾而起,那种欢喜之情,那种欣慰之意,就犹似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摸索前行的漂泊旅人,突然间望到了一点光明,看到了一丝希望……
“是的,姐姐,……”嵇绍答话之时,面色之上一阵阵沉重,一阵阵丝丝缕缕的哀痛。
“绍弟,你说我们天上的爹娘,他们能看到吗?绍弟,你快带姐姐去看看我的小侄儿?”
“能看到,姐姐,爹娘一定能看到!姐姐,熙芸和眕儿在后堂,姐姐随我一起去到后堂吧。”
凉月如眉挂柳弯,窗抚纱帷影蹁跹。
墨菡随着弟弟嵇绍一起穿过厅堂后面的月亮门,在冷冷的寒风中沿着青石小径快步走进嵇绍与山熙芸夫妻二人所居卧房的外间屋时,看到熙芸与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样子的乳母,还有一个俏皮活泼的小丫鬟一起,正在逗着一个小婴孩儿玩耍,那小婴孩儿小小的身形也就刚及嵇绍的膝盖处,只见他头戴着一顶淡紫色暖绒的帽子,身穿着一件淡紫色暖绒的小袄,咿呀学语地蹒跚着,正自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熙芸的近前挪动着学步。
嵇绍带着姐姐墨菡迈步进屋后,熙芸的目光一下子就转移到了自己夫君的身上,而且她也同时注意到了夫君嵇绍身边紧紧相随着的这位陌生的客人。于是,她赶忙紧走几步上前,深深地弯下腰去,亲亲热热地把那个小婴孩儿抱起在自己的怀间,玉步轻移、姗姗地来至在嵇绍的近前,柔柔地笑着说道,“眕儿,快叫爹爹,眕儿说,‘爹爹好’……”
嵇绍微微地笑了一下,伸出双手,从熙芸的怀里接过了孩子,把孩子稳稳地搂抱在了自己的胸前,而后便转头冲着那乳母和那丫鬟吩咐说道,“你二人先且退下吧,把门带好。”
“喏,大人。”乳母和丫鬟喏了一声后,便双双转身退了出去,只是应声关门之际,她两人还没忘了用她们那好奇而又夹杂着欣赏的目光,偷偷地看了那旁静静站立着的墨菡几眼。
见乳母和丫鬟关好门后,已然沿着窗外的回廊渐渐走远。嵇绍这才抱着孩子把妻子熙芸引领到姐姐墨菡的近前,笑望着熙芸说了一句,“熙芸,你看,这是谁来了?”
熙芸虽然早就已经留意到了墨菡的存在,但是出于女主人的羞涩与礼貌,在嵇绍向她正式引见墨菡之前,她并没有好意思开口相问客人些什么。此时节,当她听闻到夫君嵇绍的语气中似透露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言而喻、了然可见的旷达、兴奋之喜气时,她才宛然抬起秀目细细地、但还是略显怕羞地看了一眼,她近前这位一身男装潇洒、白衣翩然,神态那般高洁傲岸、面容如此风神秀澈无比的俊美后生,心下虽也觉得似有些相熟的感觉,犹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间却还是有些不敢确定,不敢轻率地说出她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而后又经过嵇绍再三地点播她、提醒她,“熙芸,你再仔细看看,看看到底是谁,来家中看望我们了。”
熙芸扭头望了望嵇绍,而后又再次红着脸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下墨菡,“你是,……”熙芸的疑惑,丝丝点点地堆写在她那蹙紧的娥眉间,“你难道会是、会是姐姐吗?你可是墨菡姐姐吗?……”
“对,是我,熙芸,你还好吗?”墨菡的笑容非常和暖可亲,回答熙芸的语气更是和暖可亲得非常。
“姐姐,真的是你吗?哎呀,熙芸可真是太怠慢姐姐了,看着姐姐的这身装扮,我真的没敢贸然相认。姐姐,快请随我到里屋落座吧。”
“好的,熙芸,这肯定就是眕儿了,他生的好可爱。眕儿,来,让姑姑抱抱好吗?”望着自己眼前,一副怕生的、怯怯的表情,忽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咕哝着小嘴儿,紧紧地躲藏在自己爹爹嵇绍怀中的眕儿,墨菡的心内觉得好生喜欢、好生疼爱自己这至亲骨肉的亲侄儿。
墨菡没有即刻就去到里屋中落座,而是一直笑意吟吟地站立在嵇绍、熙芸还有眕儿的对面,一双玉手、芊芊晃动着,不时地在眕儿的面前做出想要抱他的举动,并逗着他说,要他学着喊自己“姑姑”。可是这样的要求,对于一个刚刚才一周岁有余、刚刚相继学会唤出“爹爹”和“娘亲”的孩子来说,困难的程度还是有一些的,因为孩子毕竟还是太小了,而且又很怯生。墨菡的神情始终都充满着慈爱,默默地望着她的小侄儿,望着他只顾深深地趴在自己爹爹嵇绍的怀中好一阵子,才又把白白嫩嫩的小脸儿扭转过来,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墨菡,见墨菡依然还在他的面前、笑容可亲地唤着他,而且又听闻到他自己最最熟悉的爹爹和娘亲也都在旁边教着他、鼓励着他喊“姑姑”,他这才终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试探着奶声奶气地、两字之间稍有隔断地喊了墨菡一声“姑……姑”,而后便又扑腾着他的小身子,伸着他的小胳膊,慢慢地向墨菡“示好”,慢慢地从爹爹嵇绍的怀中,爬进了姑姑墨菡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