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烟云笼罩。
两个青衣女婢进屋为谭疏月点灯,随后,为她周全香炉,屋内烛光蒙蒙,雅香徐徐。
谭疏月身着牡丹花纹的紫衣,腰系葡萄紫流仙腰带,端坐在铜镜前,自赏芳容,手指轻轻抚过眼角细纹,兀自伤怀:“一晃眼就过了十三年,我都老了。”
李嬷嬷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把蝴蝶花卉纹漆器梳,一手挽起谭疏月的乌发,替她梳头:“夫人容采依旧,连根白发也没有,哪能说老了?”
谭疏月眉眼含笑,道:“就你会说话。”
倏然,谭疏月想起沈仲明,倍感心寒,她透过铜镜望向正在为她梳头的李嬷嬷,觉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李桂,你陪我多久了?”
李嬷嬷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思忖片刻,道:“自小姐七岁时起,我便陪着小姐了,几十年,我陪着小姐长大、出嫁、生儿育女,以前总觉得时光漫长,如今想想,好似是眨眼间的事情。”
李桂回忆起起从前,眉目温软,她没有再唤谭疏月夫人,而是像从前在谭府一样唤她小姐,仿若回到旧年时光。
李桂看着谭疏月长大,她知道,谭疏月贵为相府千金,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但她真实的生活却绝不如旁人所想般轻松容易。谭疏月的母亲自小离世,而谭相一心专注于官场之事,对这个女儿寡情淡漠。
谭晋玄对谭疏月一向严苛,却无半分慈爱,只因谭疏月是个女儿身,这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所以谭疏月才会被沈仲明施舍的一点温暖骗了去。
谭疏月问道:“那棵梅树可处理干净了?”
李嬷嬷拿起一根金钗对着谭疏月的发髻比划着,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簪上:“昨日就已烧成灰烬了。”
“这样就干净了。”谭疏月的心踏实下来,“对了,我做了一些紫米糕,明日你替我为父亲送去。”
李嬷嬷拢了拢衣袖:“夫人有此孝心,为何不亲自去送?”
“他……”谭疏月抿了抿嘴唇,“我不想见他。”
……
沈仲明穿过回廊,路过探冬苑,却听到雨中传来时断时续的哭啼之声,他微微皱眉,吩咐属下吴方去看看情况。
吴方领命,见一女子跪在探冬苑窗前,捧着沙土在抽泣,他不解,继续走近,轻轻拍了女子的背,女子转过满是泪痕的脸,仔细一看,正是冬荷,遂问冬荷缘何要哭,可是发生了什么。
冬荷不接话,哭得更加凶猛,嘴里嚷嚷着要见沈大人。
吴方没辙,只好回去向沈仲明禀告此事。沈仲明已经为朝中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一个婢女的事情,摇摇头就要走。
“沈大人,求你做主啊!”冬荷不知何时冲了出来,跪在沈仲明面前连连磕头。
顿时,雨中传来悦耳琴声,悠扬婉转,沈仲明被琴声吸引了去,驻足停歇。
沈仲明眉峰蹙起,低头问:“究竟发生何事了,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
“沈大人。”冬荷抬头,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子,她双眼垂泪,眼眶红肿,“奴婢自幼时就已入了沈府,曾经受过柳夫人和您的照拂,虽说柳夫人已过世多年,但奴婢念旧,心里一直记得这份恩情,片刻也不敢忘。”
沈仲明疑惑非常,为何冬荷会突然提起知夏?
“奴婢知道,大人对柳夫人情深意切,所以在柳夫人过世之后,亲手为她在探冬苑中种了一棵梅树,只因柳夫人生平最爱梅花。”冬荷跪地,一番话发自肺腑,说得真诚而动人。
雨丝斜斜密密,织得天地一片濛濛,青瓦檐下雨珠坠落,溅起细碎水花,又顺着石缝蜿蜒漫开,晕湿廊前青苔。
古琴的调子清越,如冰凌坠于梅梢,清脆悦耳,泠泠然带有几分孤冷,转处渐沉,似寒梅在雪境中飘香,沈仲明凝神,觉得这调子越发熟悉,弦音再度高起时,心蓦然一沉。
这首曲子弹得正是《梅花三弄》,柳知夏曾经常弹与他听。
琴声、风声、雨声,令人神思荡漾。
冬荷见机继续说道:“大人,沈府之中有关于柳夫人的一切事物都被清理干净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就仿佛,仿佛世界上从未有过柳夫人这个人。”
冬荷哽咽地越发厉害:“冬荷只能借着那棵梅树来思念柳夫人,仿佛这是能证明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冬荷瘆瘆看了沈仲明一眼,如今沈仲明已经再娶,与柳知夏的情意应早已被时间冲淡,这些话真的可以说吗?但,沈大夫就是这么教她的。
沈大夫为了自己顶撞了李嬷嬷,与柳夫人更是毫无关系,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尚且挺身而出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自己又有何理由退缩?
沈大夫如此义气,她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
冬荷深吸一口气,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继续开口:“我常见沈大人独自来浇灌这树梅花,想必也是和冬荷一样,在借物思人,如今,如今,这棵梅树却不在了……”
因这琴声,因冬荷这一番话,沈仲明触景生情,想起与柳知夏的旧日种种,想起那个梦……
可冬荷却说,梅树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梅树怎会不在?他心尖一颤。
只听到冬荷继续哭道:“李嬷嬷奉了谭夫人的命将探冬苑的梅树砍了。”
弦音转急,嘈嘈如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