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大奏,百姓们夹道欢呼,彩旗飘飘,马蹄锵锵,端的是一派群情激昂。自先帝以来,辽东屡屡失守,大燕的北方边境几乎被瓦剌、鞑靼及女真各部压着打。故而此番大胜,自是叫人扬眉吐气,似乎那个远去百年的盛世正在逐步归来。
行至午门,容倾与赵珝一前一后下了轿。众人开出一条道路,由吴怀英等大将押送鞑靼、女真的俘虏上前,乌压压的在午门前跪了一地。
打头的那个俘虏,名叫巴图,乃鞑靼赛特,隶属内喀尔喀五部,为鞑靼军中威名远扬的大将,此番马失前蹄,被大燕皇帝的儿子生擒,押送到这大燕的国都,等候发落。
此人生得魁梧,燕颌虎须,是个威猛骄傲的草原汉子。此刻满脸血污,却看得出一脸不屑,甚至高高抬起头,直视午门之上的大燕皇帝。
“大胆!尔等还不速速下跪,叩见我朝君父?”吴怀英暴喝一声,把着巴图肩膀的手骤然发力,硬生生将这大汉压得两股微屈。
巴图只抵抗了片刻,竟顺从地跪下。他没再盯着皇帝瞧,而是一转视线,落在不远处一袭红衣的容倾身上。
“我认得你。”巴图笑了,笑容里藏着几分探究,“你叫容倾。”
容倾闻言,脚步一顿,转过头,朝巴图行了个礼:“久仰巴图将军大名。”
“不,应是巴图久仰容监军大名。”巴图打量着容倾,笑容愈盛,说汉话的口音奇怪,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律,“我以为一个能逼得瓦剌西迁的英雄,合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如今一看,怎的生了一副女人的模样?你可晓得,草原上口口相传,说如若寇聪是你朝的战神,那你便是内廷军师,虽是个阉人,却比你国的那些懦夫更像个英雄……”
吴怀英闻言脸色大变,手中刀鞘狠狠砸在巴图的背上,砸得巴图大吐一口血。他怒喝道:“天子脚下,胆敢放肆?巴图,闭上你的狗嘴!”
此地离天子临处尚有些距离,巴图的声音不大,不过周遭几人听得。但只怕不消片刻,巴图嘴里的话,便一层过一层,传进赵瞻的耳朵里。
容倾余光一扫,果见有人身影一闪,向着城墙而去。他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巴图将军身在化外,倒是对我朝宫闱之事关切得紧。”
说到一半,他轻笑一声,语气却不容置疑:“寇大帅是国之柱石,咱家不过一小小奴婢,奉命奔走,怎敢与寇大帅并称?将军这是……想使离间计?恕咱家直言,将军恐怕找错了人。至于是英雄还是懦夫,天下自有公论,何必要你一个异族人指指点点?”
巴图满口的血,闻言呵呵直笑,那双眼睛有如草原上的鹰隼一般锐利,似是要剥开容倾的躯壳,瞧一瞧里头的心:“容公公真是高看了我,我哪有闲心离间你们,只是对公公你好奇——”
容倾微微睁大双眸,只见巴图话还未说完,一旁的赵珝忽而抽出佩刀,以迅雷之势,将刀柄塞入巴图大放厥词的口中。
“叫你闭嘴,你就好好闭嘴,一个阶下囚,狂什么狂?”赵珝堵了这人的嘴,犹觉不够,手持着刀身,大力转了几圈,“好看么?失了一条臂膀不够,还想丢了眼珠子?”
这话说得极小声,只有巴图听得见。巴图的骨子里似乎天生少了恐惧,面对赵珝这个活捉自己的小崽子,他倒也没在怕的,只是挑挑眉,吐出一口血沫,咧嘴笑道:“怎么,那个人对皇子殿下很重要?再怎么重要,再如何聪明,也不过是你们皇帝好大喜功的装饰物罢了……”
赵珝没作声,像看死物那般看着巴图,眉间凝出一股戾气,慢条斯理擦去刀柄上的血。而他当转过身时,容倾已经走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城门,那抹艳红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个男人的身后,乖巧而柔顺。他默默收回长刀,咬了咬牙槽,终于还是跪在了地上。
……
城门之上站满了重臣。
内阁、司礼监、六部……群臣毕至,而容倾姗姗来迟。赵瞻转过头,语气温柔道:“城外风大,容卿可着凉了?”
容倾行了一个礼:“回万岁爷的话,风雪再大,也抵不过将士们的威风,俘虏已至,请万岁爷发落。”
“嗯。”赵瞻淡淡一笑,“你办的差事,总是教朕放心。”
午门外,众人高呼万岁,与此同时,一线日光刺破阴云,在城墙上洒下一道淡金的痕迹。赵瞻君临午门,只抬手轻压,天地归于寂静。
他不紧不慢开了口,声音沉稳而威严:“朕承天命,抚育万方,本欲与四海为友,比邻而居,共享太平,奈何北方异族率率挑衅,侵我大燕疆土,犯我大燕子民……”
容倾站在皇帝的身边,俯瞰着午门之下的千百万人,他竟有些走神,待会赵瞻要说的话,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今王师震怒,剑指辽东,尔等触怒天颜,受擒而获,实乃咎由自取。”
容倾目光飘到巴图的身上,只见这个草原大汉似乎嗤笑了一声。他心中微动,想起早年他在大同监军,围剿汉蒙互市,汉人与蒙人仓皇出逃,一刀下去,血都是热的,不分你我,都不过是混口饭吃的人罢了。那时有个人和他说,生生世世,互杀不尽,只是苦了百姓,便宜了老爷们。
“然,朕体会天意,有好生之德。尔等虽为化外野人,犹有几分骁勇……”
赵瞻闭上眼,作出决断。
“也罢!杀戮非朕所愿,今特开恩,赦尔不死!剥鞑靼将领巴图原职,赐宅一座,于京中恩养,以示怀柔。至于其余人等,则发配辽东镇各军,好生教化,令其效力于朕!”
容倾思绪游荡了一圈,回到当下。他心里冷笑,“无聊”二字浮上心头,又被他死死压住。他仍是赵瞻身旁一尊完美的玉雕,脸上挂着虚伪的笑。
而城楼之下的巴图,听后却大声嘶吼,恨不得求赵瞻赐他一死,而不是在这异国他乡的国都之中,被软禁至死。众将士纷纷上阵将其压制,唯独赵珝一动不动。
容倾与赵珝隔着千万人对视一眼。
在他将要若无其事移开视线时,赵珝忽而轻轻朝他笑了一下,作出一个“姐姐”的口型,目光死死盯着容倾,全然不顾一旁的皇帝。
小兔崽子。
容倾冷冷地想。
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今夜庆功宴,必让你滚出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