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王的剑法……是你教的?”程曜灵捕捉到这一句,怔然良久,想到了什么大恐怖之事,面上血色褪尽,几乎是颤抖道:“当年杀了师傅,覆灭红缨军的人……”
“是我。”赫连先坦然承认:“可惜鹰符最后还是落在你手里,我当年只能另寻他法,去找前朝的传国玉玺,向单于聊表忠心。”
程曜灵深深闭目,只觉寒意彻骨,身体一寸一寸被冻结,脑海中从前关于母亲的一切全都被推翻,留给她的,是一个陌生的、从未认识过的人。
“为什么……”她唇齿止不住地打着颤,悲恸而崩溃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为什么……留我一命?你早就、早就想好……要利用我、对付良王父子?”
赫连先轻叹一声:“我没有那样料事如神,连你何时再度入京、与谁纠缠不清都能算得清楚。”
“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谁让你这把刀实在好用。”
“想当年……慕容平溪总借你这把刀成事的时候,我还屡屡心怀怨忿,直到自己把你握在手里,才知道是多么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程曜灵低低重复着这两个词,冰冻麻木的心陡然被铺天盖地的燎原之火点燃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岩浆般在心口喷发,炽烈到让她想毁灭一切。
她猛地抬眼看向赫连先,目光极度愤恨,咬着牙道:
“你不配跟我师傅相提并论,你也根本不配做我的母亲。”
赫连先不为所动,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你再怎样否认,都无法改变我是你母亲的事实。”
“我早就没有母亲了。”程曜灵死死盯着赫连先,胸腔剧烈起伏,一字一顿道:“我母亲早已经死了,就死在你手里。”
赫连先猛然站起身,扭头与程曜灵对视,神情堪称危险,一步一步走到囚禁女儿的铁笼前,微微眯起眼睛:
“你记住,你只有一个母亲,就是我。”
“那个抚养过你的九妘女人,你心里再向着她,她也只会恨你。”
“恨我的人是你,不是我阿娘!”程曜灵毫不示弱地辩驳,与赫连先针锋相对。
“你阿娘……嗬,”赫连先古怪地笑了一声:“当初你阿娘看到你画的那幅仙鹤潭通路图之时,可是气得吐血了。”
“她显然是认识你字迹的,你说是我更恨你,还是她更恨你?”
“仙鹤潭通路图……”程曜灵焦躁不安起来:“什么仙鹤潭通路图?!”
“自然是你小的时候,常常在书房一遍又一遍画过的那些地图。”
“不是的……不是的……”程曜灵双目瞬间赤红,眼周滚烫,不自觉泪湿眼眶,像被人钉死在地上的困兽,喘息着抱紧了自己,努力缩向铁笼的角落:
“你骗我……你骗我……我画完地图都会烧掉的……上面写的都是九妘字……你看不懂九妘字的……你骗我……”
赫连先看着她这副瑟缩可怜的样子,面上浮现出母亲的悲悯来,却仍残忍纠正道:
“你回京的第二年年初,有一回扑在纸上睡着了,并没来得及烧掉,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图画,会让你满脸眼泪的哭着睡去,就抽走了细看。
我是看不懂九妘字,但我认得沧州的每一条路,我知道你画的大致在哪个方向,找人按地图走了一遍,便明白是何处了。
后来也有很多次,我都撞见过你在那里画通往九妘的地图,你以为我没有发现,我也就装作不曾留心……”
程曜灵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把头x深深埋进双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唇角却还是溢出鲜血,无尽的泪水打湿了衣料。
赫连先的目光愈发幽深:“你离开九妘、离开那个女人已经十年了,还是这样放不下吗?”
程曜灵听不到赫连先说什么,听到了也无法回应,她太痛苦了,痛苦到没法开口发出任何声音。
她从记事起就被阿云若教导要守护九妘,可今天却知道仙鹤潭是因她而毁,明明是九妘养出来的战士,却一直守护着九妘之外的土地,还害得九妘遭受灭顶之灾,这种痛苦胜过死亡千倍万倍。
就像是突然被掘根的树,有人一斧一斧砍在她身上,斩断她的筋脉血肉,将她撕裂得血肉模糊后,轰然抛落在一片空空荡荡的原野上,她前后左右所有曾经依赖过的、信奉过的、滋养过她的事物全部消失,只剩下浓雾重重的永夜。
是她害了九妘,阿云若当初不该救她,她幼时要是落入敌手死在沧州就好了,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她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阿云若死了,小都兰死了,仙鹤潭也毁了,她却还活着?
这样的念头驱使下,她紧闭双目,额角狠狠撞上铁笼,刹那间头破血流。
粘稠的血液划过脸颊,她却觉得没那么痛苦了,迅速倾身还欲再撞,却被赫连先一手捏住下颌制住了。
赫连先被激怒了似的,低头直直看着程曜灵,几乎是发狠道:“这条命是我给你的,我没说要你死,你就必须活着。”
她头一回展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
程曜灵却没有看她,眉目低垂,额角唇角鲜血流溢,脸上血痕纵横,毫无生气,听清了她的话,声音嘶哑破碎,木然回应:
“我还给你,我不要了,我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