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马希声也立即攥拳道:“贡礼需极其丰厚,儿臣愿倾尽私蓄,金珠玉帛、珍玩异宝、湘茶锦缎…务必让汴梁看到我楚国的‘诚惶诚恐’。”
高郁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凝重更深:“此乃阳谋。明面上我楚恭顺至极,孝心可表,贡礼厚重。纵使秦王看穿我等拖延之意,在天下人眼中,我楚已仁至义尽。他若即刻发兵,道义上便落了下乘。至少…能争取使者往返汴梁,让秦王权衡的时间。”
许德勋赞同点头:“好。贡礼再厚,比不过江山。若能换来数月,水军可加紧布防,粮秣亦可加紧调运。”
一直沉默的秦彦晖沉声道:“此计也只能拖延一时,萧砚何等人物?弱冠之年便敢迫朱温退位,此人岂会被财货眼泪打动?他若铁了心要人,使者前脚走,大军后脚就可能压境。然…毕竟聊胜于无,确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他目光转向马殷,道:“大王,臣与许刺史,李琼、王环二位将军侥幸并称大楚虎臣,勉强得一声国之柱石之说,值此之际,臣只能做最坏的打算。而今,李琼领静江军坐镇桂州防备西南,王环控扼岳州、朗州、洞庭一线。臣请速召王环将军加强大江防线,同时传令李琼将军密切注视南平、娆疆动向,以防不测。”
马殷浑浊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希望,在颔首之余,挣扎看向拓跋恒:“拓跋卿…可愿为孤,为楚国一行?”
拓跋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病榻深深一揖:“老臣责无旁贷,愿往汴梁。定当竭尽所能,周旋于梁廷,泣血陈情,为大王、为二公子、为楚国社稷…争取一线生机!”
“好,速去准备。”马殷的声音沉重且急切,“按希声所说,贡礼要厚,要快。再拟一道哀婉恳切的谢罪奏表,连同太医脉案…务必让拓跋卿尽快启程。”
拓跋恒领命,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的风雪中,去筹备这关乎国运存续的“哀兵之礼”。
拓跋恒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殿内沉重的气氛并未减轻多少。马殷又紧握马希声的手,含泪道:“吾儿,委屈你了。父王知你孝心……”
马希声深吸一口气,对着榻上的马殷和几位重臣道:“父王,诸公。拓跋公已去汴梁周旋,然此策恐只能拖延,难解根本之危。儿臣斗胆请两位心腹幕僚一同商议后策。”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起身走向殿外。
片刻后,张子凡、李星云,以及一位帷帽低垂的女子,随他步入这偏殿寝室。
与马希声并肩而行的张子凡神色镇定,步履沉稳而自信;李星云则眉头微锁,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女子只是跟在李星云身后,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侍从。
张子凡上前一步,对马殷及众臣从容一揖:“大王,诸公。晚生张子凡,与二公子自幼相交。值此楚国危难之际,斗胆以二公子幕僚之身直言,万请恕罪。”
他的目光坦然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病榻上的马殷身上:“方才二公子已明言殿中商议。拓跋公此行,以厚礼哀情拖延时日,乃老成持重之策,确能为我等赢得宝贵时间。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尤为冷静:“此策终非长久之计,更无法解决楚国真正的死穴。世子之位乃萧砚钦定,以及江南诸藩难以同心共御强梁。一旦萧砚失去耐心,或世子在长沙再度有所异动,拓跋公带回来的,很可能不是缓兵之旨,而是……讨逆檄文。”
这番直言不讳,瞬让殿内众人神色各异。高郁眼中精光一闪,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张子凡继续剖析,条理分明:“晚生观方才诸公所议,楚国之危,症结有三:其一,秦王萧砚势大滔天,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势难挡;其二,世子之位乃萧砚钦定,已成悬于长沙城顶之利剑,亦是束缚大王手脚之枷锁;其三,江南诸藩各怀异心,畏萧如虎,结盟自保无异镜水月。此乃两难绝境。”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炬,直刺马殷内心:“此三者交织,方成今日死局。拒诏,则秦王师出有名,世子借势而起,楚国顷刻倾覆;从诏,二公子入汴梁则如虎口之羊,生死难卜,楚国亦成秦王掌中之物。无论拒与从,皆是绝路。”
言及此处,张子凡沉吟了一二,又继续出声:“大王心中至痛,非仅拒诏之险,更在于世子之位乃秦王所授。大王虽为楚国之主,然在秦王眼中,废黜其亲定之世子,无异于公然宣战。此投鼠忌器之困,方是大王不敢、亦不能对世子轻举妄动之根本。”
马殷的呼吸骤然急促,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却只是盯着下方张子凡无力言语。
高郁见状,深深叹息,道:“张公子洞若观火。此三点,正是我楚国当前无解之结。老夫等亦是束手无策…”
“然,绝境之中,尚有一线生机。”张子凡的声音陡然提高,“此生机不在拒诏,亦不在从诏,而在于让大王拥有废黜世子而不惧萧砚即刻问罪的底气。”
“此言何意?!”高郁再也按捺不住,身体微微前倾,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惊疑与急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废黜世子而不惧萧砚问罪?此底气从何而来?而萧砚对此……”
“如何获得此底气?唯有让江南诸藩,特别是吴、吴越、闽国,形成一股萧砚亦不能小觑的合力。让萧砚投鼠忌器,不敢因大王废黜一个‘不孝不义、勾结外敌’的世子而轻启江南战端。”
“合力?”高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苦涩与无奈,他捻着胡须,声音低沉而疲惫,“张公子此念,无异于缘木求鱼,白日做梦啊。江南诸镇畏萧砚如虎,各怀鬼胎,如何能形成让萧砚忌惮的合力?只怕风声稍露,他们为求自保,反会抢先向汴梁表忠,甚或成为萧砚南下的引路之人。张公子欲以此成事,恐难如登天尔。”
“江南诸藩确实畏惧萧砚如虎,各怀私心,寻常说客,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亦难成功。故需一剂猛药,一个足以暂时压制他们私心、凝聚共识的大义名分!”
张子凡蓦然侧身,郑重地指向身边的李星云:“此大义名分,便在吾友李星云身上。诸位,眼前之人,就是大唐太宗皇帝嫡派子孙,昭宗皇帝嫡脉遗孤李星云!”
此言如同平地惊雷,使得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马殷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圆,身体微微前倾;高郁、许德勋、秦彦晖三位重臣,脸上同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骇,目光如炬般死死盯住李星云。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殿外风雪的声音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