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袖难得地一夜安眠,醒来时是久违地轻松惬意。按约好的时辰和盛明希在太平司门口碰面,然后到赵燕燕处领取玉牌。她敏锐地觉察到赵燕燕对她似乎比往日更加亲和。她温声细语地为她讲解此次任务的详情,拜托她看顾自己那不成器的师弟,另外言明她的师尊清宁真人在长月镇一带,若是有难可向其求援。
如此阵势令青袖沉默了半晌。云珞昨日里在她房中抱着她哭得像个大花猫,后来止住眼泪鼻子还是通红的,她告诉青袖这盛明希就是浮香谷谷主的独子,属木的天灵根,刚会跑跳时清宁真人就开始教他练剑了,他刚过完十六岁生辰没两日,按照太平司的规矩他从今年大考完才需要开始领取任务,因此从没下过山。云珞跟她悄悄嘟囔道:“清宁真人不喜奢靡,盛明希生辰礼根本没有大办,听说就叫了宋师兄几个关系不错的在东青峰上摆了一桌宴席,大师兄都没收到请帖,还叫晚烟过去送了礼呢!”
盛明希似乎没什么耐心,不客气地打断了赵燕燕的话:“你差不多得了,我好歹都快筑基后期了,哪有你说的那么没用。”
赵燕燕脸上的笑容细微地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青袖面上又很快飘过。
想不到这稚嫩的少年竟和她水平相差无几,青袖有些惊叹,但也仅此而已。想通之后,嫉妒、不平、不甘、无奈等那些曾包裹着她、令她痛不欲生的情绪似乎都在渐渐变淡。这个少年清新又昂扬,她倒是并不讨厌,更何况他自己有本事能独善其身是好事,省得万一这位掌上明珠出了什么差池她没办法跟清宁真人交代。
赵燕燕还在半嗔地打着圆场,盛明希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理直气壮地争辩。
青袖不想耽搁时间,趁着空隙问道:“赵师姐,所以简而言之,我们是要去青州捉一只可能并不存在的狐妖?”
“对,当地广微观上报的确如此。”赵燕燕回答得简略。
如今女帝执政数十载,外有诸多良将镇守边疆,内有数位贤臣固政安邦,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大盛子民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王朝迎来另一个千古盛世。巍峨龙气泽被万里王土,俗话说,乱世纷争为妖,盛世低头做人,妖魔鬼怪身处凡尘倒是识时务,也不敢为非作歹,偶有几个胆大妄为的,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生不起什么大风波。浮云弟子数次下山,名为除妖,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历练,到最后大多都是爱恨情仇红尘纷扰,真正能直面妖邪的仍是少数。
但此次青袖直觉其中可能另有隐情,却也知多问无用,接过了赵燕燕手中自己的青案。她同盛明希约好,明日一早山门处会合,随即向赵燕燕抱拳行礼:“此番多谢师姐相助。”
赵燕燕含笑看着两人:“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也是缘分使然。祝你二人此去一帆风顺,所遇皆所求。”
次日清晨两人在山门处相见,向守门的弟子出示了玉牌,之后到了山下,御剑前往千里之外的莲花镇。
一月前小镇上何家的小姐去世了,她生前便缠绵病榻,久居于绣楼之上足不出户,也不与人往来,只留了一个小丫鬟贴身伺候着。后来据说那小丫鬟惹怒了何小姐被赶出了何家,没过多久那何小姐便香消玉殒了。何家只当她病重不治,准备安葬,可那小丫鬟突然回来声称小姐是被狐妖所害,要求何家查个清楚,一时镇上议论纷纷,何家只好求助了广微观。观中弟子查看尸首后发现并无异常,只那小丫鬟坚持己见,不惜以命相证,他们这才报予了太平司。
“要我说,这青州广微观的师兄弟也太没用了,这么点儿事都处理不好。”路途遥远,两人半日内还未行进青州境内,临时找了个小镇落脚歇息。酒楼里两人点完菜,盛明希盛了茶推至青袖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面饮茶一面翻着卷宗,嫌弃地说道。
青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位小公子今日为了出门方便穿了一身玄色劲衣,粗看之下平平无奇,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这衣裳剪裁十分合体,肩、领及腰处贴切,肘部及下裳放量适宜,搭上精皮的护腕和革带,越发显得少年身姿挺拔意气风发。他未束冠戴簪,只系了一条苍青色发带,腰间也仅佩了储物袋及玉牌,他倒并不讲究符昱之流所谓的名门礼仪,大大咧咧地坐着,喝着寻常市井中的粗茶,不见外地跟才相识了两天的师姐抱怨同门的无能。
他许是不知道,天下多少修道门派,昆吾山多少内外门弟子,可千千万万人中又有几人能结成金丹修得正道,大多数人都是庸庸碌碌求而不得,甚至回头再投身凡尘。广微观中多是外门弟子,他们资质不佳,修行远比内门弟子艰难,多是练气期,难以精进又不肯放弃,于是便留任在广微观中,成为昆吾山巡视凡尘的“眼”,许多高傲的内门弟子甚至自始至终从未把这些人当作同门。
盛明希口出此言亦是不自觉地带了些高高在上的骄傲,青袖倒是理解。云珞说他除了他师尊清宁真人谁也不服。他一来年少,二来出身不凡,三来天赋异禀,便是狂傲一些也无伤大雅。青袖虽感激他雪中送碳,但也不会一味地惯着他哄着他,淡淡说道:“且不说这其中是否真的另有隐情,单是那小丫头一条人命,广微观便不该袖手旁观。”
“这倒也是。”盛明希一点也不恼,接着青袖的话说到:“听说师姐这些年在凡尘斩妖除魔身经百战,依师姐看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他清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青袖,青袖从中看不到一点杂质,这样的少年生于灵谷长于剑宗,福瑞盈身,半生顺遂,于是意气风发,也不食人间一丝疾苦。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夸张,他身经百战倒也谈不上,她不过是不爱待在山上,总是接太平司令,又比别人倒霉些,隔三岔五便能遇到真妖怪,比他们这些得天独厚的宠儿们多些历练罢了。莲花镇上久病无用的女儿,卑贱如蝼蚁的丫鬟,只求息事宁人的父母,如果只是俯视众生,又怎能看得见其中悲苦?她随手指了楼下卖花的姑娘:“师弟,你看。”
盛明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春寒料峭中同他年龄相仿的女子挽着花篮冻得瑟瑟发抖,她身上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单薄也不合身,露着瘦骨伶仃的手腕脚腕,缩着脖子,颤抖着声音叫卖着早开的春色。
“妖怪最爱吃这样的人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样的人瘦弱不堪,身无二两肉,盛明希不解地摇摇头。
青袖叹了口气:“因为这样的人死了,没有人会追究。”
盛明希张了张嘴,刚想问:“那他们的父母呢”,电光火石间便觉得答案显而易见,报仇是需要时间和力气的,如果一家老小温饱都难以维持,那要求他们去报仇就有些苛刻了,他一时沉默。
青袖安静着吃着饭菜,不再理会这位天真但还算聪慧的师弟,看他起身离开,她心中有了猜测,不语,旁观。
没过多久,盛明希捧着两枝桃花坐下,这两枝因为花苞太多被别人挑剩下,青袖朝楼下看了一眼,卖花的姑娘不见身影,许是回家去了。
盛明希掌心泛起柔和的绿光,稍过片刻那花苞便缓缓膨大,逐渐绽放开来,嫩黄的花蕊颤巍巍地弥漫出淡淡的甜香。他笑着把花递到青袖面前:“师姐,送你。”
他人菩萨心肠,且赏花品香,其善举自有上天回报,其风雅恕她难附庸,往日里在师尊治下琴棋书画已叫她疲惫不堪,她打心眼里抵触这些折花调香的风流雅事。何况还有云珞在,即使师弟心如琉璃并无他意,但桃花旖旎,她也不想越界半分。青袖摇摇头:“不必了,你留着自己赏玩吧。”
盛明希稍显落寞,也没再说什么。
饭后,二人稍作歇息重新上路。
青袖长年奔波于凡尘,盛明希少年气盛。青袖原以为二人可以一鼓作气直达青州,没料到这小公子还是太娇贵,下午行进时便有些跟不上她,她放慢了速度才能与他并肩,她瞧他面色似有些苍白,还没来得及询问,便见他身前防风的小结界明灭闪烁,暗叫不好,一面结了法印替他巩固结界,一面御剑向他靠近。电光火石间盛明希已直直下坠,青袖迅速做出反应,御剑向下,一手搂过少年劲瘦的腰身拥入怀中,另一只单手施法强行唤回他掉落的佩剑。几息之后两人双剑稳稳落在地面上。
盛明希软软倚靠在青袖身上,下巴搁在她脖颈间,她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口鼻温热的气息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落在她肌肤上,有些隐隐作痒,这陌生的亲昵叫她周身生起细小的电流,她不适应,一边把盛明希的佩剑扔在地上,一边把他从怀里推开:“你还好吗?”
高空的风吹乱了他紧束的发,暗红色发带绕至白皙的颈前,面上几缕零碎半遮眼眸,他面色苍白,耳廓却鲜红欲滴,虚弱地一开口便断不成句:“我……我没事。”
他嘴上如此,可青袖双手一松,他便又瘫倒在青袖怀中。青袖还没说什么,他倒莫名其妙地急了,咬牙切齿地叫道:“师姐!”
青袖叹了口气,她认命地拉起盛明希一只胳膊绕颈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坐在一棵树下。她重新捏了法诀设下一方避风的结界,不客气地从他的储物袋里掏出恢复灵力的丹药送至他嘴边。他沉默着就着青袖的手服下灵药,低垂着头,散乱着发,让人看不清神情。
青袖环顾四周,天色渐晚,荒郊野岭,遥远的晚霞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群鸟扑棱着翅膀归巢。她不再理会盛明希,熟练地拾柴、生火,支起小汤釜,置入米豆、肉干和清水,静静等待着。没能如她意早些到了青州,她心中控制不住地又生烦躁。她惯常睡不好觉,今晚又在外露宿,她害怕难以入眠,也害怕噩梦缠身。
青袖沉溺于心事,盛明希也在不远处默不做声。天地不管这二人心乱如麻,自是浩大无边静谧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