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八年腊月,陆景修温湘儿大婚。
婚期定在腊月十六,恰是休沐之日。是日,温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李亿依循礼数,携正妻裴氏一同出席观礼。
陆景修身着青色御史常服,外罩大红喜袍,更显身姿挺拔,眉目间往日温和尽数化为意气风发与郑重欣喜。
新妇温湘儿,褪去了往日的跳脱稚气,身着繁复华丽的青绿嫁衣,头戴珠翠花冠,由全福夫人搀扶着,拜别父母。温庭筠看着自幼娇宠的小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亦有不舍,只沉声叮嘱:“往后需体贴夫婿,持家以和。望你与景修彼此体谅,相互扶持,共度此生。”温夫人则早已红了眼眶,拉着湘儿的手,细细嘱咐了许多持家之道。
礼成之后,新人被送入洞房。宴席之上,温庭筠难得地多饮了几杯,与前来道贺的同年故旧畅谈,眉宇间尽是快慰。席间,他目光偶尔掠过与裴氏同席、举止得宜的李亿,再想到居于栖梧阁的玄机,心中对那孩子的未来,不禁又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宴席过半,宾客往来酬酢,气氛正酣。李亿刚与一位同年寒暄完毕,正欲回席,却在回廊转角处遇见了倚柱而立的杜慕白。杜慕白一身月白长衫,手中把玩着一只空了的酒杯,唇角噙着一丝惯有的、略带讥诮的笑意。
“子安兄,”杜慕白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不远处正与女眷们低声交谈的裴氏“今日这婚宴,瞧着真是热闹。景修师兄夙愿得偿,抱得佳人归,实在令人欣羡。”
他顿了顿,向前踱了半步,压低了声音:“不过说起来,咱们师兄弟几人里,倒是子安兄你……最是春风得意。科场连捷,仕途顺遂。另外,玄机师妹,那般才情,居然甘于委身做妾,不知令多少长安子弟艳羡不已。”
李亿闻言,面色微沉。杜慕白话中的机锋他如何听不出来,既有对裴氏背后家世的暗指,更有对玄机那微妙处境的揶揄。他冷声道:“慕白,慎言。今日是景修大喜之日,莫要胡言扫了兴致。”
杜慕白轻笑一声,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好好好,不说便不说。”他举了举空杯,示意了一下,“但愿师兄始终能如今日这般,一切尽在掌握。”
说罢,他也不等李亿回应,便施施然转身,汇入了喧闹的宾客之中。李亿站在原地,望着杜慕白离去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那份不豫压下,重新换上一副得体从容的神情,向裴氏所在的方向走去。
腊月十九温湘儿回门。
这日,李亿又携了玄机,备下厚礼,一同过府探望。玄机今日打扮得颇为素雅,一身藕荷色绣缠枝梅纹的袄裙,外罩月白狐裘斗篷,脂粉淡施,却更显容色清丽。李亿则是一身靛蓝锦袍,外罩墨色大氅,英挺之余,更多了几分居官后的沉稳气度。
马车抵达温府时,门前已是车马簇簇。门房见是李亿与玄机娘子,忙不迭地迎上来,恭敬引路。
步入正厅,只见温庭筠与夫人正坐于上首,下首坐着新婚的陆景修与温湘儿。湘儿一身妇人装扮,眉眼间娇羞与喜悦交织,正低声同陆景修说着什么,陆景修侧耳倾听,目光温柔。
见李亿与玄机进来,众人皆起身相迎。
“弟子携玄机,特来恭贺师妹、景修师弟新婚之喜,并贺回门之庆。”李亿率先躬身行礼,言辞恭谨。玄机亦随之敛衽行礼,轻声道:“玄机见过师父、师娘。恭贺湘儿妹妹、景修师兄新婚燕尔,百年好合。”
温庭筠点头,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尤其在玄机脸上细细端详,语气平和:“来了就好,坐吧。”他见她眉目间沉静,气色尚佳,心下稍安。
温夫人则已笑着起身,亲自上前扶起玄机,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眼中满是慈爱:“快起来。瞧着气色倒好,近来可好?”
玄机微笑颔首:“劳师娘挂心,一切都好。”
湘儿已雀跃着过来,亲热地挽住玄机另一只手臂:“玄机姐姐!你可算来了!”陆景修亦上前与李亿见礼,二人叙了几句朝堂闲话。
各自落座后,丫鬟奉上香茗点心。厅内暖意融融,笑语不断。温夫人关切地问起玄机平日起居,玄机一一柔声应答,言谈间从容得体。李亿偶尔插言一二,言语间对玄机颇多维护。
温庭筠听着,他视线不经意扫过李亿放在玄机椅背上的手,心头一紧。
他迅速移开目光,转而与陆景修谈论公务,试图将那份过于沉重且不合时宜的牵挂压制下去。
席间,湘儿忍不住叽叽喳喳说起新婚趣事,又抱怨持家之难,引得众人发笑。陆景修在一旁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不时温言补充几句。李亿亦含笑听着,偶尔与玄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饭后,温夫人轻轻拉过玄机的手,走到稍僻静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低声叮嘱道:“幼薇,如今湘儿有了归宿,我这心里也算放下一桩事。只是你……如今在李府,虽得子安看重,但裴氏毕竟是正室,身份摆在那里。她如今有了身孕,你更须得谨慎,莫要与她正面冲突,更不可授人以柄。”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语气愈发恳切:“你性子清冷,不喜争抢,这是好的。但后宅之事,男子在外,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你要学着护住自己,守住栖梧阁那一方清净,便是最好的日子。”
言罢,她轻轻拍了拍玄机的手背,眼中尽是慈爱与牵挂。
宴席过半,玄机离席更衣。石榴在廊下等候,恰遇李亿出来醒酒。四下无人,李亿驻足,目光落在石榴身上,低声道:“这些时日,照顾娘子辛苦了。”
石榴心头一颤,慌忙福身:“奴婢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李亿走近一步,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蛊惑:“你是个稳妥人……栖梧阁内外,还需你多费心。待日后……”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必不会亏待于你。”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石榴耳畔嗡嗡作响。她岂会听不懂那“不会亏待”的深意?一股混杂着狂喜、惶恐与罪恶感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她脸颊滚烫,声音细若蚊蚋:“奴婢……奴婢明白,定当尽心竭力。”
李亿满意地颔首,转身离去。
石榴独自站在廊下,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如擂鼓,久久无法平静。
直至申时末,李亿与玄机方起身告辞。温氏夫妇亲自将二人送至二门。温夫人对身旁一直沉默的温庭筠低声道:“瞧着子安待她确是尽心,幼薇这孩子……神色也还宁静,如今看来,倒也算是个归宿了。”
温庭筠默然良久,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暮色中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但望如此。只是……那李府深宅,裴氏骄纵,又有了子嗣。幼薇性情孤洁,我总怕她……”后面的话,他未曾出口,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渐起的晚风中。
马车内,李亿执起玄机的手,觉指尖微凉,便拢入掌心暖着。“今日可累?”他低声问。
玄机微微摇头,靠向车壁,窗外暮色渐合,灯火次第亮起,映得她侧颜静谧。“只是觉得……陆师兄终于得偿所愿,真好。”她轻声道,唇角噙着一丝淡而真实的微笑。
李亿凝视她片刻,将她揽入怀中:“你我亦会如此。”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声响,载着一车渐浓的夜色与暖意,向着栖梧阁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