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金粉,透过听风楼三层书房外那疏密有致的竹叶缝隙,在光洁的露台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颜迟一袭绯红长裙,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白异兽皮毛的软榻上,纤长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柄从不离身的幻影折扇。狭长妩媚的眸子半阖着,望着山谷间缓缓流淌、聚散无常的乳白色云气,神情闲适,仿佛红尘万丈、众生纷扰,皆不过是她眼底一幅可堪玩味的画卷。
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停在露台入口处。
颜迟未曾回头,饱满的唇角却已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既然来了,便过来坐吧。”她随手用扇柄点了点身旁另一个以静心草编织的蒲团,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唐棠依言走近,安静地在那蒲团上坐下。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未施粉黛,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越发显得脖颈修长,气质清冽。颈间那串星辰链流淌着幽微的蓝光,如同暗夜中的星河,为她平添几分神秘与柔和,却也反衬得她脸色有些过于白皙,近乎透明,眉眼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以及一丝深藏眼底、不易捕捉的迷茫。
颜迟眼波微转,手中幻影扇随意一挥,旁边小几上的一套紫砂茶具便仿佛被无形的手托起,灵泉自玉壶中倾泻,被一簇幽蓝的地心火苗包裹烹煮,很快,茶香混合着竹叶的清气袅袅升起。她亲自执壶,斟了一杯氤氲着淡青色灵晕的热茶,那茶水色泽清透,宛如初春凝结的竹露。
“试试这‘竹露青’,谷中老竹百年积蕴的精华所凝,最是安魂定魄,滋养神识。”她将茶杯轻轻推到唐棠面前。
“有劳颜迟师姐。”唐棠双手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微凉。她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杯中缓缓舒展、如同雀舌的茶叶上,并未立刻饮用,只是沉默地捧着,仿佛那杯茶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颜迟也不催促,重新倚回软榻,自顾自地品着杯中青碧的茶汤,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膝盖,发出几不可闻的节拍声。
露台上一时静谧无声,唯有清风拂过竹海带来的沙沙低语,以及小火炉上茶水持续滚沸的细微咕嘟声,更反衬出这份沉默的沉重。
时间在茶香与光影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颜迟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唐棠终于缓缓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言语的干涩,以及极力压抑后的平静:“颜迟师姐……近日,我总被一些旧梦困扰。”
她没有具体描述梦的内容,那过于鲜血淋漓,过于不堪回首。但颜迟是何等人物,结合她过往那段黑暗的经历,以及颜颜那丫头近来虽强打精神、却难掩眼底疲惫与担忧的状态,心中早已如同明镜般透亮。
“嗯。”颜迟从喉间轻轻逸出一个音节,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转而落在唐棠身上。那目光不再慵懒迷离,而是瞬间变得清明、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怜悯。“亲眼见证了极致的生死,触碰了人心的执妄与疯狂,心湖起澜,魔障暗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略作停顿,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银针,刺向唐棠试图掩盖的伤口:“陆凌寒与魏青衣的结局,像一把钥匙,是不是……又重新打开了你在极乐城的那段记忆?那些关于独孤灼,关于囚禁,关于……折辱与绝望的画面?”
唐棠捧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温热的茶水险些漾出。她纤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那氤氲的茶汽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如影随形的痛苦。
“你觉得,陆凌寒可怜吗?”颜迟忽然抛出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唐棠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沉:“她……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是啊,痛苦。”颜迟用扇骨轻轻抵着自己光滑的下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但她至少,曾真切地、毫无保留地拥有过那份情,也曾为了挽留那份情,燃烧自己,不计后果地去争取过,哪怕最终……玉石俱焚,魂飞魄散。”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唐棠紧绷的侧脸,“而有些人呢,”她声音微扬,“却连尝试去‘拥有’的勇气都早早摒弃,只将自己放逐在过去的废墟里,用悔恨、恐惧与自我否定筑起高墙,画地为牢。”
唐棠猛地抬起头,清冷的眸子对上了颜迟那双仿佛能映照出她所有脆弱与不堪的眼眸,那里面清晰的刺痛与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一闪而逝。
“颜迟师姐此言何意?”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何意?”颜迟轻笑出声,那笑声慵懒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早已看透的了然,“唐棠啊唐棠,你向来聪慧通透,何必在我面前自欺欺人?你身上的寒毒,有星辰链这等天地奇物日夜温养,假以时日,根除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你心里那片冰原,那深入骨髓魂灵的‘寒疾’,又当如何化解?”
她倏然起身,绯红裙摆如同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曳地而行,走到露台边缘,凭栏远眺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山谷,声音随着山风飘忽而来,却字字清晰:“极乐城的经历,是烙印,是创伤,这点毋庸置疑,也无人能否认它的残酷。但,是你自己,选择让它成为永恒盘旋不散的梦魇,成为你拒绝一切外界温暖与靠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理由。这究竟,是谁的选择?”
唐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她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
“颜颜那傻孩子,”颜迟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唐棠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近乎温柔的审视,“心思至纯,秉性赤忱,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干净得容不下一丝杂质。她待你如何,恐怕连谷中那棵修行千年的老树都看得分明。她就像一团不知畏惧、不懂退缩的火焰,无论你多少次用冷漠和疏离去回应,去试图浇熄她,她都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调整着姿态,想要靠近你,温暖你,哪怕……灼伤自己。”
“我……”唐棠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却发现声音艰涩,难以成言。
“她是你的药引。”颜迟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这茫茫尘世,或许唯有她这般纯粹到极致、炽烈到无畏的心性,才能化开你心底那沉积了太久、冻结了太深的万载玄冰。我看得出来,唐棠,你并非铁石心肠,更非全无感知。你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习惯她的气息,她的靠近,甚至……在那些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深夜里,开始依赖她给予的那份无声的守护,不是吗?”
唐棠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每个深夜,门外那庞大而温暖的白虎身躯,那将她从冰冷梦魇中稳稳托住的沉稳呼吸,以及……自己那几次三番,下意识伸向门板、寻求触碰与安慰的手……一股陌生的热意悄然爬上她的耳根,她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丝狼狈地避开了颜迟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视线。
颜迟将她这细微至极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自莞尔,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慵懒中带着锐利的姿态。“但是,唐棠,”她的声音再次沉凝下来,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严肃,“心结还需心药医。颜颜是那味不可或缺的药引,她能驱散你周身的寒意,能为你构筑安眠的壁垒。可若你内心深处,自己始终不愿迈出那片自我囚禁的冰原,不愿真正放过那个曾经在极乐城中受尽折磨、自觉污秽不堪、不再完整的自己……”
她刻意停顿,看着唐棠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如同重锤敲击在沉寂的冰面上:“那么,纵使外界阳光再如何炽烈温暖,也无法照亮你刻意紧紧封闭的心房。再如何灵验的药引,也终究治不好一个……从心底深处就拒绝痊愈的病人。”
“放过……自己?”唐棠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与激烈的挣扎,仿佛第一次真正思考这个词的含义,“谈何容易……”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刻骨的痛苦,那些如影随形的自我怀疑与深刻入骨的否定,早已如同最顽固的毒藤,深深扎根于她的骨血与灵魂深处,与她融为一体。
“自然不容易。”颜迟走回她面前,身高的优势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垂眸凝视着唐棠,目光深邃如古井,“但这,是你眼下唯一的生路。陆凌寒的悲剧在于,她彻底失去了她的‘光’,她的‘药’,所以她选择了与执念共焚,走向疯狂与毁灭。而你,唐棠,”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的‘光’,你的‘药’,此刻就在你的身边,触手可及。你是否要重蹈她的覆辙,任由自己也被过去的阴影锁死,沉沦于永恒的悲伤、恐惧与自我放逐之中?”
“看着我的眼睛,唐棠。”颜迟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催眠的力量。
唐棠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恍惚,抬起了头,再次撞入那双仿佛能映照出她内心所有怯懦、所有不堪、所有隐藏至深的渴望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