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陈青到办公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欧阳薇,取消今天所有的安排。他要在办公室好好安静一下。“书记,那这周常委会例会您参加吗?”欧阳薇提醒了一句。即便这段时间陈青不再过问日常的事务,但常委会的例会他都会参加。陈青想了想,“问问李县长,要是没有重要的事项,我就不参加了。”欧阳薇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位陈书记,面色并无异常。但也不好继续再追问下去,只好去传达陈青的指示。陈青从公文包里取出马骏送来的那份《重大工程安全事故案例分析》报告,放在桌面上。在家的时候,他就草草的翻看了一下,令他很是触动。“安全底线,须臾不可忘”那行钢笔字上,他的目光停留了很久。马家二哥的提醒来得及时,却也像一块石头,在他心里激起了涟漪。金禾县现在这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是该踩一脚刹车检查检查了。之前一直在为了发展,不断的快马加鞭。但是越是如此,越容易忽视掉一些最基本的管理常识。要不是马骏送来的报告,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些。之前,一直在关注最重要的环保,这是为整个金禾县发展健康、绿色的保障。但快速发展的金禾县,肯定有很多是自己之前没有重视的。而且,这段时间的县委常委例会上,也没见任何常委提醒安全问题。摇头叹息了一声,终究一个人的思路还是有一些限制,不可能做到相对的完美。希望这个时候,醒悟过来,还来得及。正想着此事,手机震动,是李向前发来的短信:“书记,今早企业服务中心接到三起投诉,都是关于扩建审批的。韩总那边也托人递话,说有几个企业在抱怨。您看是上例会,还是开个专题会?”虽然李向前发来的消息不是有关安全的,但陈青从这个短信中也看出了问题。陈青回复:“先收集具体情况,下午我到办公室听详细汇报。通知涉及的主要局办一把手三点参会。”发完短信,他看向窗外。韩啸这个人是绝对不会闷声吃亏的,只要韩啸还没有把问题反映到自己这里,也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所以,他并没有着急。而是认真地再次分析了马骏送来的报告,把其中重点的问题,着重的记录下来,准备在下一次常委例会上做一个提醒,甚至建议全县范围内搞一次安全生产大检查和自查。而同一时刻,因为陈青缺席,例会很快就结束了。因为邓明还有一些急事需要处理。例会已结束,来到行政中心三楼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已经有些紧绷。邓明坐在椭圆会议桌的一侧,摊开笔记本,手里捏着的笔在指尖转了两圈又停下。他的对面坐着五个人——三个企业代表,两个是韩啸引进来的企业负责人,一个是本地转型企业的老板,还有两个是盛天集团下游的合作商。“邓县长,我们不是来给县里找麻烦的。”说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姓周,做精密模具的,韩啸重点引进的企业之一。此刻他的眉头都紧紧的皱到了一起,“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新厂房的地基都打好了,消防验收卡了快一个月,每次去问都说‘在走流程’。可这流程到底要走多久?没人能给个准话!”旁边做物流仓储的李总接过话头:“我这更离谱!招了八十个工人,去人社局备案,要我提供这个证明那个证明,有些证明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开。来回跑了四趟,窗口的人每次说的要求还不一样!”“还有用地审批……”“环保检查频率太高了……”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像夏天午后的骤雨,劈头盖脸。邓明耐心听着,手里的笔在纸上快速记录。这些问题他其实早有耳闻,但如此集中地爆发出来,还是第一次。金禾县这半年发展太快了,快得连政府自己都没跟上节奏。“各位老总,你们说的情况我都记下了。”邓明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这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内,我带着问题清单,一个一个部门去对接,给你们明确的答复和时限。”“三天?”周总苦笑,“邓县长,不是我不信您。可我们之前也找过具体办事的科长、副局长,嘴上都说好,转头就没下文了。咱们企业等不起啊,订单压着呢!”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邓明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周总,李总,还有各位。我邓明今天坐在这里,代表的是金禾县政府。我承诺三天,不是糊弄大家。三天后,如果哪个部门还没给出明确说法,我亲自带着各位去他们办公室,坐在那里等他们办。”这话说得有点狠,但有用。几个企业代表对视一眼,脸色稍缓。“那我们就再等三天。”周总站起身,“邓县长,我们相信您,也相信陈书记。金禾县的投资环境总体是好的,就是这些具体的坎儿……太难跨了。”,!送走企业代表,邓明站在会议室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几辆渐渐远去的奔驰、奥迪,长长吐出一口气。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了快两页问题,涉及自然资源局、住建局、人社局、环保局、消防……几乎囊括了所有实权部门。他掏出手机,给陈青发了条简短汇报:“书记,上午来了几家企业,开了个简单的座谈会。企业主反应了一些问题,主要集中在审批流程、多头管理、标准不一。已承诺三天内对接。涉及部门较多,阻力预计不小。”几分钟后,陈青回复:“知道了。你整理一下资料,先摸一下情况,下午会上我要听具体情况。”同一时间,县长办公室里,李向前面前的烟灰缸已经积了三四个烟头。和邓明一样,例会结束他就把政府党组成员和一些主要部门负责人叫来开了个会。主要的议题也是他提出来的。想着在他办公室,空间小,能形成一个相对紧张的环境,让大家能清晰的认识到他的议题的重要性。议题是他提议的“优化营商环境特别举措”——核心是想成立一个“企业服务快速响应中心”,整合几个高频审批事项,实行“一窗受理、并联审批、限时办结”。想法很好,但推进起来寸步难行。财政局局长张启文第一个发言:“李县长,这个中心的编制怎么解决?从各部门抽人?大家现在都忙得脚不沾地,抽谁谁不乐意。重新招人?财政压力太大,而且招来的人不熟悉业务,还得重新培训。”自然资源局局长李茂才说得委婉些:“用地审批这块,很多权限在市里、省里,不是我们县里说整合就能整合的。而且现在红线管得严,有些事不是我们不想快,是快不了。”住建局、环保局、市场监管局……几乎每个部门都能找出理由。最让李向前头疼的,是几个本土出身的副局长、科长的态度。话没说透,但意思很明白:现在这套流程运行了这么多年,虽然慢点,但稳妥。改得太快,容易出问题,而且——“企业嘛,不能太惯着,该等的就得等。”之前,金禾县的实权部门几乎没什么新的企业对接。改变,是自从陈青开始引进盛天和京华开始,但也只是两家大型企业,所以工作压力不大。各部门和单位也知道一个优先。但现在不一样了,盛天和京华本身的配套企业前来的就不少。金禾新城那边又是一大波招商的,还有之前韩啸引进的一些对环保要求很高的冶金、制造企业,每一个都轻松不了。会议开了两个小时,最后只形成一个不痛不痒的决议:“各部门先内部梳理流程,提出优化建议,两周后再议。”李向前知道,这本非完全的官僚拖字诀。还有,工作压力和任务确实相比原来增加了不少。他掐灭手里的烟,走到窗前。楼下院子里,县府办王主任正送那几个企业代表上车。李向前看着那些车辆驶出大门,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理解各部门的难处。金禾县从过去一个矿产小县,半年多时间冲到全省县域经济发展的前排,政府管理能力确实跟不上经济扩张的速度。很多干部还是老思维、老办法,突然要他们“跑起来”,不适应是正常的。但另一方面,企业等不起。订单等不起,市场等不起。今天那些企业代表还能坐下来谈,明天可能就直接用脚投票了。韩啸私下已经透露,邻县开出了更优惠的条件,正在悄悄接触几家配套厂商。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淇县会开出这些条件来争抢,要知道金禾县虽然表面上和石易县形成了产业走廊,但真的也没忘记淇县。尽管不是一个市辖范围,但有陈青和普益市原发改委主任孙力的关系,有些配套企业还是金禾县主动介绍过去的。想不明白,可这事也总不能又等着陈书记拿方案。对他自己而言,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能不能挑起金禾县发展的重任,真的能让陈青不会因为工作耽误家里的事!手机响了,是陈青。“向前,下午三点,你、邓明,还有涉及的主要局办一把手,到我办公室开个短会。”陈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把上午企业反映的问题都带过来。”“好的书记。”李向前顿了顿,“书记,上午的党组会……推进不太顺利。”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预料之中。”陈青说,“下午我们一起想办法。”挂了电话,李向前重新坐回办公桌前,翻开笔记本,开始梳理思路。他需要一份有说服力的材料,不仅要有问题清单,还要有初步的解决思路,更要有对可能阻力的预判。他知道,下午的会,不会轻松。金禾宾馆三楼的贵宾包厢里,杨旭正带着两个服务员布置中午的接待场地。,!今天要接待的是省发改委的一个调研小组,虽然规模不大,但带队的是个副处长,据说是严巡省长打过招呼要重点关注的。接待无小事,特别是现在金禾县风头正劲,多少人盯着呢。“杨主任,鲜花摆这里可以吗?”年轻的服务员小刘捧着一盆蝴蝶兰问。杨旭看了看:“往左挪一点,不要挡住主位的视线。还有,矿泉水换成小瓶的,放在右手边,方便拿。”他一边指挥,一边检查菜单、座次牌、会议材料摆放。这些事他本来不用亲力亲为,但自从陈青把他从司机岗位调整到县府办,分管后勤,之后直接让他接手县府办接待这一块,杨旭就把这当成了天大的事。这是信任,也是机会。“杨主任,有个事……”宾馆经理老赵凑过来,压低声音,“昨天住建局王副局长那桌接待,签单的时候多开了两瓶茅台,我按规矩没给批,他那边有点不高兴。”杨旭眉头一皱:“超标了?”“超了接待标准一倍还多。”老赵苦笑,“王局说那是重要客商,不能太寒酸。可我看客人根本没喝多少,最后那两瓶酒……估计是带走了。”“单子在哪?”老赵递过来一张接待审批单。杨旭扫了一眼,接待事由写着“招商引资洽谈”,接待对象是“长三角客商考察团”,但具体公司名称、人员名单都很模糊。消费明细里,两瓶茅台的价格格外刺眼。“先压着,别批。”杨旭把单子递回去,“我晚点问问邓县长。”“那王局那边……”“就说财务制度有要求,需要补充材料。”杨旭语气平静,“他要是有意见,让他直接找我。”老赵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杨旭看着老赵离开的背影,心里那根弦却绷紧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金禾县发展快了,各种接待、考察、洽谈越来越多,有些干部的手脚也开始不那么干净了。打着接待客商的旗号,行个人消费之实,这种灰色地带最是麻烦。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里越来越多的外地牌照车辆。想起陈青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杨旭,你现在管后勤,看起来是杂事,实际上是前沿。一个地方的风气怎么样,从接待上最能看出来。你要学会看,学会听,学会判断。”当时他不完全理解,现在渐渐懂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邓明发来的信息:“下午三点,陈书记办公室开会,你也参加,带上近期接待数据和企业反馈。”杨旭回复:“收到。”他收起手机,重新检查了一遍包厢布置,确认无误后,这才离开。走廊里迎面碰上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大声说笑着往餐厅走,听口音是外地的。其中一个拍着同伴的肩膀说:“金禾县现在可是香饽饽,不过我看他们政府这边效率还是慢,上午去办个事,等了俩小时……”声音渐渐远去。杨旭站在原地,心里那点不安又浮了上来。下午两点五十五分,陈青办公室。椭圆形的会客区已经坐了几个人:李向前、邓明、自然资源局李茂才、住建局局长刘国强、环保局局长王海、人社局局长孙明,还有刚刚赶到的杨旭。陈青从办公桌后走过来,手里拿着保温杯,脸色平静。“人都到齐了,咱们抓紧时间。”他在主位坐下,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邓明,先把上午企业座谈会的情况说说。”邓明翻开笔记本,语速平稳但清晰地把五个企业反映的问题一一列出,每个问题都对应到具体部门、具体环节、具体卡点。说到最后,他补充了一句:“给企业方承诺了让他们等三天。但我看得出来,如果三天后没有实质性进展,可能会考虑调整在金禾的投资计划。”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几个局长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李茂才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刘国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王海则看着窗外。陈青等了几秒,才开口:“问题都听清楚了。我想听听各位局长的看法。李局长,用地审批那块,卡在哪里?”李茂才坐直身体:“书记,主要有两个难点。一是规划调整的程序复杂,很多项目用地性质需要变更,这个要上市规委会,不是我们县里能定的。二是有些企业的用地需求确实存在合规性问题,比如占用基本农田、生态红线边缘,这种我们不敢松口。”“合规性问题该卡要卡,这是底线。”陈青点头,“但程序性问题呢?能不能梳理一个清单,明确告诉企业,哪些环节需要多少天,需要准备什么材料?而不是让企业来回跑、来回问?”“这个……我们在做。”李茂才说得有些含糊。“做到什么程度了?”陈青追问,“有没有时间表?谁来负责?”李茂才额头上渗出细汗:“正在梳理,大概……下个月能出来初稿。”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太慢了。”陈青语气依然平静,但话里的分量让在座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企业等不起。邓明承诺了三天,我给你们一周。一周内,自然资源局、住建局、环保局、人社局,四个部门各自拿出本领域涉企审批的‘明白卡’,明确流程、时限、材料、责任人,向社会公开。”“书记,一周可能……”刘国强想说什么。“可能完成不了?”陈青看向他,“那需要多久?半个月?一个月?刘局,金禾县现在每个月新增企业注册数量是去年的三倍,我们政府的服务能力如果还停留在去年的水平,那就是失职。”话说到这个份上,没人敢再推脱。陈青转向李向前:“向前,你上午提的那个‘企业服务快速响应中心’,思路是对的。但不要等各部门慢慢讨论了,先搭架子。就从在座的这几个部门各抽一个人,成立一个临时协调小组,邓明牵头,杨旭配合后勤保障。这个小组就一个任务:对接企业诉求,协调部门解决,三天内必须有回音。”李向前精神一振:“好的书记!”“但这个小组只是应急。”陈青继续说,“长效机制还是要靠制度。向前,你牵头,参考先进地区的经验,一周内拿出我们金禾县的‘优化营商环境十条措施’,要具体、要可操作、要能考核。常委会上过。”“明白!”“还有一件事。”陈青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个人,“最近我听到一些反映,说我们有些干部,手里有点权力,就开始摆架子、设门槛,甚至暗示需要‘疏通’。这话我不全信,但也不会当没听见。”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心里。“今天在这里,我定一条规矩:从即日起,任何局办、任何干部,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企业暗示或索要好处,不得无故拖延本应正常办理的事项。邓明,你这个协调小组,同时也是一个监督小组。发现有违规违纪苗头的,第一时间报给我,报给纪委。”“是!”邓明应得干脆。陈青最后看向杨旭:“杨旭,你把近期接待数据整理一下,重点看看有没有超标、有没有异常。接待是门面,也是镜子。金禾县要发展,离不开企业,我们要让企业来了不想走,而不是来了就想跑。”“好的书记,我今晚就整理出来。”会议开了四十分钟,结束时已经下午三点四十。几个局长陆续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青、李向前和邓明。“书记,今天这剂药下得有点猛。”李向前苦笑,“我估计今天晚上,好几个局长睡不着觉了。”“猛病得用猛药。”陈青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些匆匆离开的车辆,“向前,邓明,我们现在是在爬坡。爬坡的时候,最怕两种人:一种是在后面拽你裤脚的,一种是在旁边说风凉话的。你们俩现在就是推车的人,得使劲,还得防着别人使绊子。”邓明点头:“书记,我明白。三天时间,我会盯死每个问题。”“不光要盯问题,还要看人。”陈青转过身,“哪个部门配合,哪个部门推诿,哪个干部得力,哪个干部敷衍,你们都要看在眼里。金禾县的干部队伍,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这话里的深意,李向前和邓明都听懂了。两人离开后,陈青坐回办公椅,揉了揉眉心。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把房间染成暖金色。他拿起手机,看到马慎儿发来的消息:“今天宝宝踢我了,第一次感觉到。等你回家。”他嘴角浮起笑意,回复:“好,早点回去。”正要放下手机,一个来自省城的陌生号码打了进来。陈青迟疑了一下,接起:“喂,哪位?”“陈书记,是我,韩啸。”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没打扰您工作吧?”“韩总,什么事?”“两件事。第一,您下午开会的内容,我已经听说了。”韩啸说得直接,“几家厂商给我打电话,说邓县长态度很坚决,他们心里踏实了不少。我替他们谢谢您。”陈青不动声色:“这是政府该做的。第二件呢?”“第二件……算是私事,也算公事。”韩啸顿了顿,“我收到风声,就是之前跟咱们争产业走廊落地的那个——最近在省里活动,想争取‘鲲鹏计划’的早期预备项目。他们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土地近乎白送,税收返还比例也高。”陈青眼睛微微眯起:“消息可靠?”“八成。他们县有个领导,跟我一个朋友以前是党校同学,酒桌上透的。”韩啸说,“陈书记,我不是要挟您。金禾县的基础比他们好,但架不住人家舍得下血本。我的意思是……咱们的优化营商环境措施,能不能再快一点,再实一点?给企业吃个真正的定心丸。”“你的建议我收到了。”陈青语气平稳,“韩总,金禾县的发展,不会靠无底线的优惠来维持竞争力。我们要拼的,是效率,是服务,是可持续发展的生态。这一点,请你相信县委县政府。”,!“我当然相信。”韩啸笑了,“不然我也不会把全部身家押在金禾县。只是提醒您一声,有人已经出招了。”“谢谢提醒。”挂了电话,陈青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金禾新城工地上,塔吊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夜幕中的星辰。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马雄发来的信息,很短:“慎儿孕期一切正常,放心。老爷子看了金禾县的报道,说了四个字:张弛有度。”陈青盯着那四个字,忽然笑了。张弛有度。是该紧一紧了。他站起身,拿起外套,最后看了一眼办公桌上那份摊开的《重大工程安全事故案例分析》报告,然后关掉灯,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而这座县城的未来,就在这一步步的脚印里,慢慢清晰起来。周二清晨六点半,天刚蒙蒙亮。昨晚是他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晚上没有返回江南市,而是留在县里,甚至一晚上都没有会宿舍。陈青换了身半旧的夹克衫,深色裤子,脚上是双普通的运动鞋。他把公务包留在车上,只带了笔记本、笔和一个保温杯。司机小张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今天我自己走。”陈青拉开车门,“你去县府办待命,有人问就说我去市里开会了。”“书记,这……”小张有些犹豫。“放心,金禾县我熟。”陈青摆摆手,关上车门。车子悄无声息地驶离县委大院,在第一个路口停下。陈青下车,看着车子远去,这才转身,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晨风微凉,街边的早餐铺子已经升腾起热气。卖煎饼的大妈熟练地摊着面糊,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急匆匆地赶路,清洁工正一下一下地扫着落叶。这是金禾县最寻常的早晨,也是最真实的样子。陈青在煎饼摊前停下:“来一份,加个蛋,不要香菜。”“好嘞!”大妈麻利地操作,“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来办事的?”“算是吧。”陈青接过煎饼,咬了一口,面饼酥脆,酱料咸香,“大妈,这附近厂子多吗?”“多啊!”大妈指着东边,“过去两条街,全是新开的厂子。以前这一片都是荒地,现在可热闹了,工人都住不过来,我这儿生意都比以前好多了。”“那挺好的。”“好是好,就是乱。”大妈压低了声音,“前几天还有两个厂子里的人在我这儿吵架,说什么审批下不来,货交不了,急得上火。”陈青心里一动:“哪家厂子?”“就前面那个什么……精工模具?好像是这名。”大妈说,“老板看着挺实在一个人,那天急得眼睛都红了。”精工模具,正是昨天座谈会上周总的那家企业。陈青付了钱,道了声谢,朝着大妈指的方向走去。上午八点四十分,精工模具厂的大门口。厂区是新建的,灰色的厂房外墙还没完全干透,门口“金禾县重点招商引资项目”的牌子在晨光里泛着光。陈青在门卫室登记,用的是“市工商联调研员”的身份。门卫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看了看陈青的衣着,又看了看登记本:“调研员?没接到通知啊。”“随机走访,不打扰你们正常生产。”陈青笑着说,“就了解点情况。”老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内线电话。几分钟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跑出来,自称是厂长助理。“领导您好,我们周总去县里开会了,我先带您参观一下?”助理很客气。“不用参观,随便聊聊就行。”陈青跟着他往里走,“厂子建得挺快,什么时候投产的?”“上个月才试生产,现在产能只开了三分之一。”助理叹了口气,“本来计划这个月全面达产的,但现在……”他欲言又止。陈青也不追问,只是看着车间里的情况。机器是新的,工人不多,但操作很熟练。厂区规划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有什么困难吗?”走到办公楼前,陈青才问。助理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领导,我说实话,您别见怪。我们厂从落户到现在,县里给的政策是真好,土地优惠、税收减免,周总都说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地方政府。但是……”“但是什么?”“但是具体办事太磨人了。”助理像是憋了很久,“消防验收,我们材料齐了,去消防大队,说还要补充一个什么‘应急预案演练记录’。我们补了,再去,又说要等领导出差回来签字。这一等就是半个月。还有用电扩容,供电局那边说我们这个月排不上,得下个月。可我们生产线都装好了,工人也招了,每天睁眼就是成本啊!”陈青在笔记本上记着:“这些情况,你们没向县里反映?”“反映了,怎么没反映!”助理苦笑,“找过园区管委会,找过工信局,每次都说‘知道了,我们会协调’。可协调来协调去,还是没动静。周总昨天去县里开了个座谈会,回来还说看到希望了,可这希望……”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陈青合上笔记本:“今天这些话,我会带回去。谢谢你的坦诚。”离开精工模具厂,陈青又去了两家企业。一家是外地来的电子配件厂,问题出在环评——环保局要求他们安装一套昂贵的污水处理设备,但隔壁同类型企业去年落户时并没有这个要求。负责人拿着两份文件对比,一脸无奈:“领导,不是我们不想投入,是这标准不统一,我们心里没底啊。”另一家是本地的食品加工企业,转型做预制菜,问题更典型:他们扩建厂房需要调整用地性质,自然资源局说需要“上会研究”,但什么时候上会?“等通知”。企业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说话直:“陈……调研员,我也不瞒你,我儿子劝我把厂子搬到邻县去,那边承诺‘一站式办结’,一个月内所有手续搞定。我是念旧,舍不得离开金禾,可这天天耗着,我也耗不起啊。”三家走完,已经中午十二点半。陈青在路边小店吃了碗面,边吃边整理笔记。三个企业,三个不同的行业,但问题高度相似:标准不一、程序不清、等待无期、协调无力。最让他警觉的,是那个食品厂老板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去自然资源局,那个孙科长说,我这个事‘比较麻烦’,得‘慢慢运作’。我就纳闷了,运作什么?该交的钱我一分没少,该补的材料我一页不差,还要怎么运作?”这话里的味道,不对。同一时间,县府办公楼四楼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僵持。邓明坐在会议桌一端,对面是自然资源局土地利用科的科长孙有才,还有精工模具厂的周总。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孙有才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一半。“周总,你的心情我理解。”孙有才弹了弹烟灰,“但土地出让金的补缴问题,不是我说了算的。你们当初签的协议里有一条:如果用地性质调整,需要补缴差价。现在你们要从工业仓储用地调整为工业用地,这中间是有价差的。”“孙科长,这个我们认。”周总耐着性子,“可这价差到底是多少?我们问了三次,三次给的数字都不一样。第一次说八十万,第二次说一百二十万,今天您又说要重新评估,可能要到一百五十万。这让我们怎么做预算?”孙有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评估有评估的流程,我们得按规矩来。”“那流程需要多久?”“快的话一个月,慢的话……两三个月也正常。”孙有才说,“毕竟要排队嘛。”周总的脸色变了变。邓明看在眼里,开口道:“孙科长,周总这个项目是县里重点关注的招商引资项目,能不能特事特办,加快一下评估进度?”“邓县长,不是我不配合。”孙有才一脸为难,“但现在管得严,所有评估都要走公开招投标,选中评估机构才能开始。这一套流程下来,真的快不了。”话听起来滴水不漏,但邓明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孙有才说话时,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那是他紧张或说谎时的小动作。之前在县委办工作时,邓明和孙有才打过几次交道,这人能力一般,但特别会“来事”。虽然姓孙,却和金禾县孙满囤的孙家没一点关系,据说还和前任常务副县长涂丘拐着弯沾点亲戚关系。涂丘倒台后,孙有才沉寂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现在又冒出来了。“这样吧。”邓明想了想,“孙科长,你把评估需要的所有材料清单、流程节点、预计时长,今天下班前给我一份书面材料。周总这边也配合,尽快准备材料。我协调一下,看看能不能走绿色通道。”“邓县长,这绿色通道……”孙有才欲言又止。“有问题?”邓明看着他。“没有没有,我就是担心……不符合规定。”孙有才笑了笑,“不过既然邓县长说了,我尽量配合。”会议不欢而散。送走周总后,邓明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给陈青发了条信息:“书记,自然资源局孙有才科长可能有问题,在精工模具厂用地补缴问题上设置障碍,疑似故意拖延。”几分钟后,陈青回复:“知道了。继续观察,收集证据。”邓明放下手机,走到窗前。楼下院子里,孙有才正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车,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那笑容让邓明心里很不舒服。下午两点,县政府党组会议室。李向前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企业服务快速响应中心”的组建方案。围坐在会议桌旁的,是各局办的一把手或分管副局长。“各位,陈书记的指示很明确,这个中心必须建,而且要快。”李向前的语气少有的强硬,“今天咱们不讨论要不要建,只讨论怎么建、谁来干、什么时候干成。”会议室里一片安静。财政局长张启文先开口:“李县长,编制问题……”,!“编制问题我想过了。”李向前打断他,“不新增编制,从各部门抽调业务骨干,为期六个月,轮岗式。抽调期间人事关系、工资待遇在原单位不变,但考核由中心负责。六个月后,根据表现决定是回原单位还是留任中心。”“那工作衔接怎么办?”住建局副局长问,“抽走骨干,局里的工作会不会受影响?”“每个部门只抽一人,而且是副职或科长级别,不会伤筋动骨。”李向前说,“再说了,中心解决的就是各局办协调不畅的问题,人抽过来,反而能更好地促进工作衔接。”这话说得在理,但也扎心——等于明说各部门现在协调有问题。自然资源局副局长李茂才咳嗽一声:“李县长,我们局最近任务很重,土地利用科就一个孙科长还能顶事,再抽走的话……”“孙有才不能动。”李向前说得干脆,“他要负责企业用地审批的梳理工作,陈书记亲自盯的。”李茂才愣了一下,点点头,不再说话。接下来一个小时的讨论,基本上就是李向前说,其他人听。偶尔有不同意见,李向前也不争论,只是记下来,然后说:“这个意见我收到了,但方案必须推进。有困难可以提,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但不能因为困难就不推进。”会议结束时,几个局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李向前心里清楚,自己今天把人都得罪了。但他没得选。陈青把担子压给他,他不能再和稀泥。:()权力巅峰:ssss级村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