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远赶到通州漕帮总舵时,已是次日晌午。他是搭乘锦绣阁的货船来的,穿一身灰布长衫,背着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此行,武断也陪着他来了。赵擎天亲自到码头接他。一见面,赵擎天抱拳道:“陈先生一路辛苦。”陈明远也一抱拳:“赵帮主客气,直接带我去账房。”赵擎天领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一排平房前。此处便是漕帮的账房,共三间,门窗紧闭着。赵擎天推开中间那扇门:“从昨日起这里就封了,对外说是正在整理账册,严景明的人还没进来过。”屋里堆满了账册,从地上一直摞到房梁,散发着一股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气味。陈明远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算盘,一副老花镜。“陈先生需要多少人手?”赵擎天问。陈明远不假思索道:“两个就够了,但必须是能识文断字的,而且要手快心细。另外,这屋里的账册全部按年份和月份重新归类。”“好。”赵擎天转身立刻吩咐下去。不到一盏茶功夫,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账房被领了进来,都是漕帮自己培养的人。陈明远没有多废话,直接按年份开始分工。他拿起一本账册,翻开看了两眼又放下:“旧账的记账法子太乱,得重做。从现在起,所有进出项按日期、货类、数量、承运船号、经手人、损耗备注六栏重新誊录。”顿了顿,他看向两个年轻人:“明账要干净,但也不能太干净,损耗可以比实际多写半成,夹带的私货……抹去七成,留三成无关紧要的。”其中一个年轻账房犹豫道:“陈先生,抹去的部分暗账里还记吗?”“记。”陈明远戴上老花镜,“暗账另做一套,用暗语,藏在明账的夹页里。这事我来做,你们只管明账。”分工明确,三人立刻动手。武断则按陈明远的意思,扮作帮众在库房周围溜达。算盘珠子的噼啪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在账房里混成了一片。赵擎天只站在门口看了片刻,便轻轻带上门出去。他走到院中,对守在那里的老吴低声道:“这三天,任何人不得靠近账房,饭菜从窗口递进去,大小解在屋角备桶,陈先生要什么,立刻备齐。”“知道了,帮主。”老吴应道。……同一时间,红袖在漕帮总舵前堂见到了严景明带来的那个师爷。师爷姓孙,四十来岁,瘦长脸,留着两撇鼠须,正捧着账册和两个账房对数目。红袖是奉婉儿之命来的,明面上是给赵帮主送点心,实则是来认人的。她拎着食盒从前堂过,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只这一眼,她的脚步就顿住了。只因她认得那个孙师爷。三年前在金陵,守备府老夫人中毒案中,那个被揪出来的张主事身边就有这个人。当时他是以“账房先生”的身份出现,后来案子了结,人就没了踪影。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红袖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往后院走去。见到老吴后,她立刻要了纸笔写了张字条:“严景明之师爷孙姓,乃金陵旧案涉事者余党,疑为李涣成旧部,今投新主。”她将字条封好后,交给老吴:“速将此信送回京城白玉堂,交给周大人。”老吴唤来一个机灵的小伙计,将字条交给他,又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那小伙计揣好信,一溜烟去了。红袖站在廊下,望着前堂方向,眉头微蹙。如果这孙师爷真是李涣成的人,那严景明查漕帮就不仅仅是皇上的意思了。这里头,恐怕还掺着旧仇。……账房里,烛火亮了一夜,陈明远和两个年轻账房几乎没合眼,整整忙活了一宿。他面前摊着两套账,一套明的,一套暗的。明账的册子用的是漕帮寻常的账本纸,暗账的纸则薄如蝉翼,写满了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两个年轻账房熬得眼睛通红,手底下的活儿一刻都没敢停。到第二日黄昏时,天保六年至今的账目已经理清了七成。陈明远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正要起身活动活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先生!”是老吴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听老吴道:“不好了,西边那排库房走水了!”陈明远脸色一变:“哪来的火?”他推开窗,果然看见西边一片红光伴着滚滚浓烟,隐约有大批人在救火。见此,他立刻对老吴道:“账房这边还得加派人手,门窗全部关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说完,他抓起桌上那叠刚刚做好的暗账底稿塞入怀中,快步出了门,准备去找赵擎天。出门后他才发现,院子里早已经乱作了一团。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只见帮众们正提着水桶往西边跑,喊叫声和泼水声混成了一片。刚离开库房院门口不远,他猛然听到武断的声音:“毛贼哪里去?”他心下一惊,回头恰好看见两个黑影从墙头翻了出来“站住!”他厉喝一声。那两人转身就要跑。就在这时,另一道人影从斜刺里窜出,一脚踹翻了一个,反手扭住了另一个。那人影正是武断。他沉着脸将那两个贼人按倒在地,回头问陈明远:“陈先生你没事吧?”“我没事。”陈明远快步上前,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是几本账册,正是他们刚刚理好的天保六年的部分。他翻开看了看,还好都不打紧,不禁松了口气。武断蹲下身,扯下二人的蒙面布,发现都是个生面孔,三十来岁年纪。“谁派你们来的?”陈明远问。那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狠狠瞪着他。武断手上加力,二人疼得闷哼一声,却仍然不交代。陈明远不再问了。他站起身对武断道:“捆了交给赵帮主吧!”武断点点头,押着两人去了。陈明远回到账房,点亮蜡烛。两个年轻账房正缩在角落里,吓得脸色发白。“没事了。”陈明远平静道,“放火是调虎离山,真正的目标是咱们这边的账。”此时,西库的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夜色重归宁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陈明远戴上老花镜,提起笔,算盘声再次响起……:()婉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