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没感到过这样幸福?”
“从没感到过!”于连高兴地又说了一句,“我对你,对我自己都这么说。向上帝保证,我绝不夸大。”
“你这样说等于要我也这样说。”她说着羞答答地凄然一笑。
“那好!你就以你对我的爱情发誓,绝不以直接或间接的方法伤害自己的生命……你要考虑,”他又加了一句,“你要为我的儿子而活着,因为玛蒂尔德一成了克罗兹诺瓦侯爵夫人便会把我的儿子扔给仆人去管。”
“我发誓,”她冷静地说道,“但我要你亲手签好上诉书交给我,由我亲自带给总检察官。”
“当心,这会连累你的。”
“我既然到狱中来看你,便已经在贝藏松和整个弗郎什—孔泰地区成为街谈巷议的人物,”她无限凄然地说道,“我已跨过了廉耻的门槛……成了名誉扫地的女人,说实话,这都是为了你……”
她说得惨兮兮的,于连一把将她抱住,感到有说不出来的幸福。这已经不是出自令人陶醉的爱情,而是出自极度的感激,因为他第一次看到为了他,德·雷纳夫人作出了多大的牺牲。
肯定有某个好心人把德·雷纳夫人频频到监狱看望于连而且一待就是半天的事告诉了她的丈夫,因为三天后,她丈夫便派马车来,令她立即返回维里业。
残酷的分离使于连一天都不好过。两三个钟头后,有人告诉他,有一个惯用心计,但在贝藏松的耶稣会同行中并不得志的教士,一清早便站在监狱门口的大街上,尽管大雨如注,他也不在乎,像殉道者一样。于连闻言很不自在,这种愚蠢的做法使他深受困扰。
早上他已经谢绝了这个教士的探视,但此人执意要听于连的忏悔,想探听他内心的秘密,以便在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中间出出风头。
这教士高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口站上一天一夜。“是上帝派我来感化这个叛教者的心……”下层百姓都爱看热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不错,兄弟们,”教士向他们说道,“我要在这里站上一天一夜,甚至以后的每天每夜。圣灵对我说过,上天给了我一个使命,要我拯救索海尔这个年轻人的灵魂。你们和我一起祈祷吧……等等,等等。”
于连不愿惹人议论,引起注意,只想趁机悄悄离开人世,但他还希望再见德·雷纳夫人一面,因为他爱得神魂颠倒,情难自已。
监狱门就在一条最热闹的大街上。一想到那个泥水满身,使路人围观如堵、议论纷纷的教士,于连便非常苦恼。“毫无疑问,他一定不断喊我的名字!这样的时刻真是比死还难受。”
他有两三次每隔一小时便喊对他忠心耿耿的监狱看守,叫他去看看那个教士是否仍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仍然跪在泥里。”看守总这样回答,“他高声祈祷,为您的灵魂念经哩……”于连暗想:“真放肆!”这时,果然隐隐传来一阵嗡嗡声,原来老百姓也跟着那教士念起经来了。使他最难堪的是,看守本人也嘴唇嗡动,也在哼哼拉丁语的经文。看守还说:“大家开始议论你,说你拒绝这位圣人的拯救,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啊!祖国,看来你还没脱离野蛮时代!”于连气得大叫道,接着便大声议论起来,根本不理会看守就在旁边。
“此人想在报纸上出风头,看来定能如愿。
“啊!外省人真该死!如果在巴黎,我哪会有这样的气受!那里搞招摇撞骗的方式要高明得多。”
最后,他满头大汗地对看守说:“叫那位圣人进来吧。”看守画了个十字,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那位圣洁的教士丑得惊人,脏得更不用说。当天冷雨萧疏,牢房内又暗又潮。教士想拥抱于连,装出同情的样子和他说话,卑鄙虚伪之态显而易见。于连一辈子也没生过这样大的气。
教士进来一刻钟之后,于连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可怖,想到了自己被处决两天后尸体如何腐烂……
他快要支持不住了,再不然便扑上去用铁链把教士勒死,但此时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就是花四十个法郎请那位圣人当天就给他好好念一台弥撒。
时近正午,教士不再纠缠,乖乖走了。
【选自[法]司汤达:《红与黑》,张冠尧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爱丁堡评论》,英国史学家布鲁汉姆主编的刊物。
[2]拉丁文:在牢里。
[3]所罗门王,公元前10世纪的以色列王,以治国有方著称。
[4]贝费戈尔,法国17世纪寓言诗人拉封丹的同名诗《贝费戈尔》中的魔鬼,在人间娶得悍妻,不胜其扰,宁愿返回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