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巴扎罗夫的声音从阿尔卡狄的屋子里送出来。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连忙转过身去。
“啊哈!你想拜望你的朋友;可是你去得太晚了,amice[26],我跟他已经谈了好久了。现在我们得进去喝茶去。母亲在叫我们。哦,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事情?”
“这儿有一个农民,他在害着icterus[27]……”
“是说黄疸病吗?”
“是的,一种慢性的、顽强的icterus。我给他开了矢车菊和小连翘,叫他吃红萝卜,又给他苏打;可是这些都只是姑息剂;我们还想给他用点更有效的药。你虽然看不起医学,不过我相信你可以给我一点很好的意见。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现在先进去喝茶。”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高高兴兴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口里哼着《洛伯特》[28]里面的句子:
法则,法则,法则让我们自己来规定,
活……,活……,就是要活得快乐!
“好大的活力!”巴扎罗夫说着,就离开了窗口。
到了中午的时候。隐在一片连绵不断的浅白色薄云后面的太阳好像在燃烧一样。四周很静;除了公鸡在村子里挑衅般地对啼,让听见的人发生一种古怪的瞌睡和烦闷的感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在什么地方的一棵树顶上,有一只小鹰高高地在那儿连连发出哭唤似的哀鸣。阿尔卡狄和巴扎罗夫躺在一个小小的干草墩的荫处,身子底下垫了两三抱草,这虽是干了的草,并且发出沙沙的声音,可是它们仍然带绿色,仍然有香味。
“那棵白杨,”巴扎罗夫开始说,“使我记起了我的童年;它长在土坑边上,那儿原先是个烧砖的地方,在那个时候我相信土坑同白杨有一种特殊的法力;我在它们旁边,从来不觉得厌烦。我当时并不明白我之所以不厌烦,只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唔,我现在长大了,法力也就没用了。”
“你在这儿一共住了多少时候?”阿尔卡狄问道。
“连续住了两年的光景;后来我们就出去旅行。我们过一种漫游的生活,老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搬来搬去。”
“这所宅子盖了很久吧?”
“很久了。是我外祖父盖的,就是我母亲的父亲。”
“你的外祖父,他是个什么人?”
“鬼知道。大概是个二级少校吧。他在苏沃罗夫[29]手下干过事,他老是讲他那些越过阿尔卑斯山的故事——说不定是在吹牛。”
“怪不得你们客厅里挂了一幅苏沃罗夫的像。我喜欢像你们这样的小宅子:又古老,又暖和;还有一种特别的气味。”
“灯油和苜蓿混在一块儿的气味,”巴扎罗夫打个呵欠说。“这些可爱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呸!”
“告诉我,”阿尔卡狄停了一下又说,“你小时候他们管束得严不严?”
“你看得见我父母是怎样的人。他们并不是严厉的人。”
“你爱他们吗,叶夫盖尼?”
“爱的,阿尔卡狄。”
“他们多爱你啊!”
巴扎罗夫静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后来把两只手托住后脑勺,问了这一句。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父母在世界上活得非常快乐。我父亲已经六十岁了,他还到处跑来跑去,谈着姑息剂,给人治病,对农民厚道——一句话说完,他过的是称心如意的日子;我母亲也很快乐;各种各样的事务把她的时间全占去了,她一会儿唉声,一会儿叹气,她连想到自己的时间也没有;可是我……”
“可是你呢?”
“我想:我躺在这儿草墩底下。……我占的这块小地方跟其余的没有我存在、并且和我不相干的大地方比起来是多么窄小;我所能生活的一段时间跟我出世以前和我去世以后的永恒比起来,又是多么短促。……在这个原子里,这个数学的点里,血液在循环,脑筋在活动,渴望着什么东西……这是多么荒谬!这是多么无聊!”
“让我来说一句,你这番话可以应用在一般人的身上……”
“你说得对,”巴扎罗夫打岔道。“我正要说,他们——我是指我的父母——现在整天忙着,并不去想一想他们自己的渺小;他们并不因为这个感到不舒服……可是我……我只感到厌倦和愤怒。”
“愤怒?为什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