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贾母命人在缀锦阁设了一席。
琥珀过来潇湘馆传话:“老太太说,今儿天清气朗,席设在缀锦阁,临水通风,秋气清爽,请林姑娘务必过去松散松散。”
黛玉正倚在窗下看书,闻言搁下书卷,略欠身道:“烦你回外祖母,我身上有些乏了,怕过去反倒搅了大家的兴。替我向刘姥姥告个罪,请外祖母、舅母和姨太太好生乐一日罢。”
琥珀见她神色确有些倦倦的,唇色也淡,便不再强劝,只道:“那姑娘好生歇着,仔细添件衣裳。奴婢这就去回话。”
紫鹃送了琥珀出去,转身道:“姑娘既不去,奴婢过去一趟,一则回了老太太免她惦记,二则将姑娘那份礼数周全了。”
黛玉点头:“你去罢,说话仔细些。”
不多时,紫鹃便提着个红木雕花食盒回到潇湘馆。
食盒揭开,里头是小小一盅火腿鲜笋汤,一碟秋葵,并两块松瓤鹅油卷,皆用暖盅温着,汤面上还飘着几点金色的油星,香气扑鼻。
黛玉略用了半碗汤,听她细细说了席上的光景。
“姑娘没瞧见,那阵仗与上回真真是两样。”紫鹃一边布菜,一边低声道,“椅子只摆了六张,一个多余的也无。伺候的除了鸳鸯姐姐,便只平儿和老太太屋里的琥珀,再没让那些小丫头子们近前。刘姥姥不用强撑着凑趣,倒是自在多了。”
黛玉夹了一箸秋葵,那秋葵碧绿清脆,带着初秋特有的鲜嫩。
她细细嚼了,方放下银箸,缓缓道:“外祖母这是手把手地教人呢,咱们这样的人家请客,该是什么坐次,用什么器皿,使唤哪些人。”
紫鹃会意,老太太这是借着请刘姥姥尝鲜,将前番那场热闹却失了分寸的螃蟹宴,用最体面的方式还了席。
如此一来,不显山不露水,却把该有的体统,明明白白摆在了所有人眼前。
刘姥姥在贾府住了两日,将园子逛了个遍,眼见归期已至,便收拾起那包沉甸甸的赏银和布料,千恩万谢地来辞行。
临出园门前,紫鹃却捧着一个青布包袱匆匆赶来,笑吟吟道:“姥姥留步。我们姑娘想着姥姥年纪大了,路途又远,让奴婢备了些家常药物,虽不值什么,却是姑娘一片心意,请姥姥务必带上。”
刘姥姥忙双手接过,那包袱入手竟是有些分量的,心下更是感激。
她解开包袱瞧过去,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来个瓷瓶,有贴着“紫金活络丹”的,有写着“八宝清凉膏”的,还有几包未曾见过的丸药,都用素笺仔仔细细写了用法与效用。
“这些瓶瓶罐罐的,路上可要当心些。”紫鹃轻声叮嘱,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囊,“这是姑娘让另放的冰片与麝香,平日用不上,但遇上急症高热,取出少许,与水化开,可救急退热。”
刘姥姥认得几个字,将这些药细细看了,眼圈便有些发热。
这些药名她虽陌生,但那“舒筋活血”、“祛瘀止痛”、“清热消暑”的字样,也能猜出是做什么用的。
庄户人家,哪个没有个腰腿酸疼,暑热生疮的时候?只是寻常忍惯了,疼极了便抓把草叶嚼敷,哪有这般齐整金贵的药物可用。
她想起去年冬天,邻村王老汉在山上砍柴摔断了腿,无钱请医,只得用木板胡乱固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最后还是落下了跛脚的毛病。若当时有这等好药……
“这……这如何使得……”刘姥姥声音有些哽咽,“林姑娘自己身子娇贵,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
紫鹃温声道:“姑娘说,她往日病中,多得这些药物调养。想着姥姥整日劳作,或许用得着,总比放在匣子里白搁着强。”
说着又取出一封素笺,“这上头写得详细,姥姥带回去,若有不适,也好对照着用。姑娘特地嘱咐,那紫金活络丹最是温和,老人家用着不伤身,八宝清凉膏治热毒疮疖最灵,但一次不可多用。”
刘姥姥颤抖着手接过,将那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紫鹃姑娘,林姑娘这般厚待,我老婆子实在惶恐。她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乡下虽没什么好东西,但新鲜的瓜菜,山野的干货,我们那儿倒还有些……”
紫鹃摇头笑道:“姥姥不必多想。前日您讲的那些田间趣事,姑娘听得入神,说比那些戏文还有意思呢。”
她像想到了什么,又道:“若说姑娘有什么念想,倒是提起过,想瞧瞧您说的秆子比人还高,钻进去半天找不着人的粟米,是什么样子。”
刘姥姥眼睛一亮:“这有何难!等到粟米熟了,我定要割一捆送来,让姑娘闻闻新米的清香!”
紫鹃笑道:“那敢情好。我在这里先谢过姥姥了。”
两人正说着,忽见远处游廊下转出一个人影,却是平儿领着个小丫头走来。平儿手里也提着个包袱,笑盈盈道:“可算赶上了!姥姥这就走么?”
刘姥姥忙问好,平儿将包袱递过来:“这是我们二奶奶让带给姥姥的,里头是几件我们老太太的棉衣,虽不是新的,却也从未穿过,胜在厚实暖和,针脚也密实。另有一包点心,路上垫饥。”
“这怎么好意思……”刘姥姥又要推辞。
平儿按着她的手,温言道:“姥姥别客气。二奶奶说了,您年岁大,经不起饿。这些点心软和,您路上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