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暗流汹涌斗争因为更可怕的灾难而被搁置后,千疮百孔的血缘纽带也变得一文不值,好几个高贵但被母亲刻意排挤出新权力中心的姐妹们都亲自拜访,希望能博得受信赖而担任辅政大臣的伣鸢的支持,想也不用想,都是为了在摇荡不堪的皇座下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可不论支持谁,与另一个人的合作此刻更加重要:站在皇陵茂密的油松下,她凝视着孤单的身影骑着马从小道进入,鬼鬼祟祟似的在没有碑文的墓前停下,坐下后像个雕像一般沉默了……
陵园在月色之中显得格外肃杀,如同无数默立的鬼魅,那些松柏的阴影被拉得细长。
白日里震天的吵闹喧嚣虽然远去,但女人身上征服者的气宇轩昂一丁点也没有收敛,几缕发丝被晚风吹拂,拂过她满是疲惫的侧脸。
墓冢下是那个如同画中走出的、最终却以那般惨烈方式凋零的男子。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石刻,那平日里握惯了剑柄、稳如磐石的手指,温柔地贴在冰凉湿滑的青石上。
深黑的眼眸中不再是战场上令敌人胆寒的锐利,沉甸甸的的哀伤与愧疚已经毁掉了她的快乐,即便莫大的荣誉也不能填补。
叱咤风云、率军踏破敌国都城的西帝国大将军,只是在一个个逝去的至亲面前,背负着沉重罪孽与无能为力的悔恨。
心神悲痛最为松懈的刹那,身后极近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枯枝被踩断的细碎动静。
几乎是本能反应,女人眼神骤变猛地转身,腰间佩剑尖鸣一声已然出鞘半尺,寒光乍现,剑尖精准地指向声音来源,周身杀气凛然,和方才的哀婉判若两人:
【谁?!谁在那儿!?】
映入她眼帘的景象却让她握剑的手微微一顿——
站在不远处一株古老松树阴影下的,并非预想中的东帝国刺客,而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净得与这鬼魂游荡之地格格不入的月白宫装。
【是你——敌国的公主,我记得是叫伣鸢吧……如果是想报复白天的羞辱,只靠你这么一个孩子是远远不够的!】
【将军…不,摄政王佰玥大人,在两个帝国里我们明明是差不多的官职品级】
伣鸢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那双被斜切刘海半掩着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平静,既见不到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慌乱,也见不到任何理应属于败者的馁弱。
【呵……对本将军来说贵贱辈分从来不应得到天然的尊敬】
佰玥看清来人没有带任何能够称为武器的东西,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警惕未减,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嘲讽与胜利者傲慢的冷笑,【像你这样活在宫廷中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论地位还是荣耀都足以令本王嗤之以鼻】
她并未收剑,反而又向前逼近了半分,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东帝国的宫相大人——不去收拾你们那烂摊子,或是随着你那无能的母亲和妹妹仓皇逃窜,反倒有闲情逸致来这死者安眠之地?】
【东帝国的气数到头了。公主殿下此刻心情如何?是否悔不当初,当年你们要是没有派大军入侵本王的帝国,此刻或许还能保住几分体面?】
她预期看到的是愤怒的瞪视,或是绝望的泪水,至少也应是苍白的自怨自艾。
然而,什么也没有。
面对佰玥饱含挑衅与轻蔑的话语,伣鸢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露出的左眼依旧平静无波,宛如一口千年古井,投石难惊。
【正相反,将军,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倘若截至于此的一生之中有什么值得我欣喜若狂的消息……】
她甚至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完全无视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而非家国沦丧:
【那就是佰玥将军的铁骑踏破天门,兵锋所指,我军一触即溃,帝国倾覆在即,连母皇也已对危局无力回天】
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与她东帝国公主的身份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让佰玥蓄满力道的挑衅如同打在了空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诧异和莫名的烦躁。
这女人,恐怕是已经疯了…要么就是——佰玥回想起了某些蹊跷,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眼神中的轻蔑渐渐被审视取代。
【你倒是看得开】
她冷嗤一声,【怎么,公主殿下哪怕不在乎帝国,总不可能连——那个可怜的男孩也不关心吧,你和你新登基的妹妹今天在宴席上恨不得咬死我呢~呵呵呵…等你知道接下来他要为你的狂妄无礼付出什么代价,就不再敢用这种姿态跟本王说话了!】
【不要说谎了,阁下,你不会对小柏做出你口中那些暴行的】
伣鸢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槊钊的墓碑上,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早已逝去的、与柏舟有着惊人相似容颜的亡魂,【毕竟,难道您不是正因为害怕这样的事会发生——才策动了这场战争不是么】
【呵…有意思……】
她轻轻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转眼又化为凶恶的怒火【你到这儿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卑鄙女人的后代!】
【即便是被戳穿也请原谅我,我只不过是希望您能真诚地面对我,坦白说吧,您一定会失败的——保护不了公子槊钊的孩子,哪怕您完成了如此辉煌的一场大胜,又把他许配给你们家的女帝】